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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吧君子也防》正文 一百六十四、
    欧阳戎是在第二天夜里送完斋饭,返回膳堂的时候,遇到陈大娘子的。

    子夜时分,陈大娘子在膳堂外的阴影处,默默等着他。

    “小姐已经叮嘱了奴婢,库房的船,明日出发,阿良兄弟,你收拾一下,也把膳堂这...

    夜更深了,雨未歇。柳眠坐在回音坊的阁楼上,窗外江水低鸣,如万古悲声汇入琴心。她手中那卷《人间未忘录》静静摊开,纸页边缘泛着微光,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凝视着这方寸天地。自那一夜江心独奏之后,她的名字已成禁忌,画像悬于九城通衢,凡供奉者皆以“附逆”论罪。可奇怪的是,越是封禁,她的影子却越无所不在??茶肆酒楼有人低声传唱《无名祭》,村野田埂孩童口耳相授“说书婆婆”的故事,甚至连宫中太监扫地时,也会悄悄将写有“柳眠安否”的纸片埋进花坛。

    她并不知这些,也不再问。此刻她只觉五感渐钝,耳中嗡鸣不绝,像是千万人同时低语,又似天地本身在倾诉。海上来琴横于膝上,玉质琴身竟隐隐透出脉动节奏,与她腕间血脉共振。那颗冰珠早已不见形迹,但它留下的痕迹遍布琴体,每一道纹路都像是一句未曾说完的话。

    忽然,琴弦自行轻颤,三声连响,非风非触,纯粹由内而生。

    柳眠闭目,心神沉入其中。刹那间,她看见一片荒原,黄沙漫天,残阳如血。一座破败驿站伫立道旁,门扉半塌,梁柱焦黑,似遭雷火焚过。门前石阶上坐着一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衣衫褴褛,脚上草鞋磨穿,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他怀里抱着一本湿透的册子,正用袖口一遍遍擦拭封面,口中喃喃:

    “别烂啊……这是我娘写的……她说只要我还念着,她就没死。”

    画面一转,少年蜷缩在墙角避雨,闪电照亮册子扉页,墨字斑驳可见:《流民记?卷壹》。

    柳眠心头剧震。这不是幻象,是真实记忆正在通过《人间未忘录》主动寻她!她立刻起身取笔,欲录其名,却发现主册自动翻页,一页崭新篇章浮现眼前,标题为《拾字童》,正文尚未生成,唯有底色呈土黄色,如同被风沙浸染过的旧纸。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轻微脚步声。

    不是巡忆使,也不是寻常访客。那人行走极缓,每一步都似负千钧,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竟与海上来琴某段隐秘调子隐隐相合。柳眠抬眼望向门口,只见一道瘦削身影立于檐下,披着蓑衣,头戴斗笠,雨水顺着帽沿滴落,在地上画出一圈细小涟漪。

    “你是谁?”她问。

    那人缓缓抬头,掀开斗笠。露出一张年轻却苍老的脸??眉骨高耸,眼窝深陷,唇色苍白,最令人惊异的是,他的左耳缺失了一块,像是被利器削去,疤痕蜿蜒如蛇。

    “我叫阿禾。”他说,声音干涩,“我是陈家屯第七信使的孙子。”

    柳眠呼吸一滞。

    铜牌尚在紫檀木匣中安放,上面刻着“陈家屯义民第七信使”,正是当年陈阿婆临终托付之物。她没想到,竟会有人循此而来。

    阿禾从怀中取出一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焦黑木片,上面残留半个“陈”字,其余尽毁。他低声说:“这是我爷爷送信途中遇伏烧身前所埋。他们说他叛国,可他到死都没松手那份状纸……后来全村被屠,只剩我和母亲逃出。她临终前告诉我:若有一天听见琴声能唤出亡魂,便把这块木头交给持琴之人。”

    柳眠接过木片,指尖刚触,琴音骤起,一声凄厉长鸣直贯屋梁。整座回音坊为之震动,梁尘簌簌而下。随即,空中浮现出一行行血红文字,竟是当年那份未递达朝廷的冤情实录!字字泣血,历数官吏贪暴、强征民粮、虐杀良善之事,末尾赫然写着七位送信人的姓名与籍贯??第七位正是“陈大牛,豫州陈家屯”。

    “原来你们真的存在。”柳眠含泪低语。

    阿禾跪倒在地,额头触地:“我说不出全部真相,我不识字。但我记得每一个名字,每一句话,我娘教我的,夜里背了十年。”

    柳眠扶他起身,引至琴前。她将木片置于琴腹之上,双手抚弦,轻轻一拨。顿时,琴音化作清流,涌入阿禾脑海。他浑身颤抖,双眼翻白,口中竟开始诵读一段从未学过的文字??那是藏于《人间未忘录》深处的补遗篇:《陈家屯血书录》!

    随着诵读进行,窗外风雨骤停,月光破云而出,照在庭院中央的老槐树上。树皮忽然裂开,一道道刻痕浮现,竟与木片上的文字完全一致!更奇异的是,树根周围泥土微微隆起,陆续钻出七枚锈迹斑斑的铜钉,排列成北斗之形,每根钉子顶端都嵌着一小撮灰烬。

    “这是……他们的骨灰?”柳眠喃喃。

    阿禾点头:“当年没人敢收尸。但有位老道士偷偷捡了些碎骨,分别葬于七处方位,说是‘七星守魂,不堕轮回’。他说总有一天,会有人让世人听见我们说话。”

    柳眠闭目良久,再睁眼时目光如炬。她提笔蘸墨,在《拾字童》篇首写下第一句:

    > “有一童子,行于废道,抱残册而泣,曰:‘吾母所遗,不可弃也。’其声虽微,动天地。”

    笔落刹那,整棵槐树轰然摇动,枝叶纷飞中,七点幽蓝火焰自铜钉升起,环绕树干旋转一周,最终汇成一道光柱冲天而去。远在千里之外的陈家屯遗址,原本荒芜的土坡上,一夜之间长出七株槐苗,整齐排列,宛如守墓之人列队迎宾。

    消息传开,民间震动。有人连夜奔赴旧址祭拜,带回泥土供于家中;有盲女梦中得授曲调,醒来竟能弹奏《陈家屯谣》;更有数十名曾遭贬斥的史官后裔联名上书,请求重审此案,却被朝廷以“翻案乱政”为由打入死牢。

    然而压制愈烈,觉醒愈盛。

    三日后,西域敦煌石窟再现异象。昨夜值守僧人称,第237窟壁画突然自行改绘:原为佛陀讲经图,今竟变为一群百姓围坐篝火,手持竹简朗读,背景山峦间浮现出“陈家屯”三字。画侧题诗四句:

    > 骨埋黄土五十年,

    > 一纸冤书化青烟。

    > 莫道无人知痛处,

    > 夜来星火照人前。

    与此同时,东海渔夫供奉的那块“勿忘陈家屯”木板,夜间发出柔和光芒,渔民发现其背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字??竟是当年被焚毁的三百户家谱残文!他们不懂读写,却自发将其供入祠堂,每日三炷香,称其为“祖魂碑”。

    而在皇宫深处,皇帝再次梦见祭坛。这次,脚下灰烬中爬出无数手掌,抓住他的龙靴,齐声低语:“你还记得我们吗?”他惊醒后彻查禁书名录,发现档案库中新添一部《冤民录》,专载各地类似陈家屯之案,共一百零八起,时间跨度三百年。他怒令焚毁,可火点燃后,书页非但不燃,反而释放寒气,冻结整间库房。守卫回报,次日清晨,墙上又现朱砂大字:

    > “你说忘了,我们就不存在?可孩子还记得妈妈的眼泪。”

    举朝惶恐,太史令占卜得卦:“阴魂聚,民心沸,火不能灭,唯记可平。”皇帝沉默良久,终未再下令追捕柳眠,只是封锁一切相关消息,严禁提及“陈家屯”三字。

    柳眠依旧每日接待来者。越来越多的人带着遗物前来??一只断簪、半截腰带、甚至一把锄头,皆能在琴前唤醒沉睡的记忆。她不再亲自执笔录入,而是让来访者自己讲述,由《人间未忘录》自动收录。每当新篇生成,琴音必响,或悲怆,或激昂,或温柔如春雨润物。

    这一日,来了个哑女。

    她约二十出头,面容清秀,双手布满针痕,肩背微驼,显然常年刺绣。她不会说话,只能用手势比划。身旁老妪翻译道:“她是苏绣娘的徒弟。师父临终前把她托付给村里,说若有朝一日见到持琴之人,便让她亲手绣一幅画送去。”

    说着,老妪展开手中锦缎。

    刹那间,满室生辉。

    那是一幅双面绣,正面是柳眠怀抱古琴立于江畔,身后万家灯火;反面却是万千百姓仰头望月,眼中倒映着同一轮明月。最奇之处在于,当烛光从不同角度照射时,画面竟会变幻??有时显现战火纷飞,有时浮现学堂琅琅书声,有时则是孩童奔跑于田野之间。

    柳眠伸手轻抚绣面,指尖触及之处,琴音忽起,且非单一旋律,而是多重乐音交织,竟似百人齐奏!她猛然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丝线,而是用《哑女记》中记载的方法,将记忆织入经纬之中!每一针每一线,都是苏绣娘一生未能出口的话语,如今借徒儿之手重现人间。

    她当即命人将此绣悬挂于回音坊正厅,并在《人间未忘录》中新增一章:《织忆者》。

    > 彼女无言,以针代舌;彼女目盲,以心见世。十指穿梭,非仅为美,实为存真。线断可续,记忆不灭。后人观此绣者,当知:沉默非屈服,静默亦呐喊。

    当晚,绣品放出柔光,持续整整一夜。数百里内,凡是做过噩梦的孩子,皆梦见一位白衣女子为他们盖好被子,轻声哼唱古老摇篮曲。醒来后,许多人家发现墙上莫名多了一缕彩线,缠绕窗棂,色泽鲜艳如新。

    风波未止。

    半月后,朝廷派出“清言使”十二人,伪装成游方道士、货郎、乞丐,潜入民间搜集“妖言证据”。他们在江州城外设伏,诱捕一名传播《忠臣传》的陶罐说书人,当场砸碎陶罐,泼洒桐油焚烧。岂料火焰燃起瞬间,罐中残魂爆发,形成人形烈焰,扑向清言使,三人当场烧死,余者疯癫奔逃,口中狂呼“忠魂索命”。

    此事震惊朝野,民间传言四起,称“陶罐有灵,说书不死”。更多人开始自制陶器,尝试复刻那种能播放古音的容器。虽九成失败,但仍有零星成功案例出现??某村塾师将祖父口述的《抗税檄文》刻入陶碗内壁,加热后竟能传出原声;一老铁匠熔铸父亲遗言于剑柄空腔,敲击时可闻断续遗训。

    柳眠得知后,在《人间未忘录》中开辟新类:《器语录》,专收此类承载记忆的器物。她写道:

    > 物有魂,非因灵异,乃因人心所寄。杯盘可载恨,锄犁能藏志,瓦缶传千古之声,何须金石?

    与此同时,北境边关传来急报:一支戍边老兵队伍在雪地中发现一座废弃烽火台,内部墙壁刻满士兵临终留言,内容皆为思念家乡、控诉粮饷克扣、哀叹战死无人收尸等。当最后一名老兵读完所有文字并大声复述时,整座烽燧突然燃烧起来,火焰呈幽蓝色,持续三天三夜不灭。火熄后,地上留下一块晶石,形如泪滴,送至回音坊鉴定,竟是由千万句未出口的遗言凝结而成!

    柳眠将其命名为“卒泪石”,置于海上来琴旁。每逢月圆,石中便会传出低沉合唱,乃是历代阵亡士卒齐声吟诵《无名祭》。

    这一年冬天特别冷,江面结冰,回音坊门前排起长队。人们不再只是为了录入记忆而来,更多是为了寻求慰藉??寡妇想听听亡夫的声音,孤儿希望知道父母的模样,老人只想确认自己的一生没有白白度过。

    柳眠日渐衰弱,白发如雪,听力几近全失,但她仍坚持每日抚琴一次。琴音不再需要耳朵听见,它直接穿透胸膛,落入心底。

    某个雪夜,她梦见欧阳戎。

    他站在星河尽头,身穿素袍,笑容温润如初。“你做得很好。”他说,“我以为我会遗憾未能陪你走完这条路,但现在明白,有些事必须一个人走,才能走得更远。”

    “你一直都在听吗?”她问。

    “我一直都在。”他答,“不只是我,还有那些你以为已经消失的人??陈阿婆、苏绣娘、陈大牛、所有被遗忘的名字。我们都活在你的琴声里,活在别人的记忆里。”

    她泪流满面:“可我很累。”

    “那就休息一会儿。”他伸出手,“但别忘了,当你醒来,还会有人等着讲故事给你听。”

    她点点头,握住他的手。

    翌日清晨,侍女发现柳眠斜倚琴旁,面色安详,呼吸微弱。海上来琴静静躺着,表面覆盖一层薄霜,霜花竟组成一行小字:

    > “她说完了,换我们说了。”

    全城百姓闻讯自发聚集江岸,无人喧哗, лиwь默默点燃灯笼,放入江流。一夜之间,千里江面漂满灯火,宛如银河倒灌。

    就在众人以为她将就此离去之际,第三日凌晨,琴声突起。

    不是来自屋内,而是自四面八方涌来??井边汲水的妇人听见琴音从桶中传出,牧童在山坡放牛时发现笛声自风中飘来,就连深宫嫔妃梳妆时,铜镜里也回荡着熟悉的旋律。

    人们奔走相告,回到回音坊查看。只见柳眠仍卧于榻,气息若有若无,但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正聆听一场盛大的合奏。

    而那本《人间未忘录》,正一页页自动翻动,速度越来越快,直至停在全新篇章:

    **《众声志》**

    > 自此以后,不再由一人执笔。凡心有所忆,口有所言,物有所载,皆可入录。记忆非私产,乃公器;历史非帝王书,乃众生歌。从此,人人皆可为说书人,处处皆可为回音坊。

    >

    > 琴声散去,故事永存。

    阳光破云而下,照在她脸上,像极了百年前那个给她糖的小女孩,笑着跑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