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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吧君子也防》正文 一百六十三、
    亭子内,剑服小娘嘴角含笑,两指捏着铜令,朝欧阳戎摆了摆:

    “柳阿良,你可知,师尊为何交给我此物?”

    欧阳戎沉吟片刻,答:

    “神女是转交给小姐,让小姐来代为履行某项职责吗?”

    谌...

    雨丝斜织,穿过了回音坊的檐角,滴落在青石阶上,溅起细碎水花。柳眠坐在院中老槐树下,手中握着一卷泛黄纸册,是昨夜巡忆使从西南边陲带回的一本《哑女记》。讲述者是个失语多年的盲眼绣娘,靠指尖辨线、以针代笔,在布匹上绣出一生未说出口的话。她用三年时间绣完这幅长卷,每一针都藏着一段记忆:七岁那年被拐卖途中咬破人贩耳朵,十四岁在大户人家做婢女时偷偷救下一个将死的小厮,二十岁爱上画师却因身份悬殊只能将他的画像藏于绣帕深处……最终她在临终前烧掉了所有绣品,唯独留下这一卷,托人交予回音坊。

    “她说,只要有人读过,她就不是真的死了。”巡忆使低声禀报。

    柳眠轻轻抚摸纸面,指尖忽然一颤??那纸上竟微微发热,仿佛有血肉在 beneath流动。她闭目凝神,琴音自心头悄然响起,不需拨弦,已与《人间未忘录》产生共鸣。片刻后,主册自动翻页,新增一页标题为《苏绣娘》,字迹呈淡金色,边缘泛着微光,如同晨曦初照。

    她睁开眼,轻声道:“录入副册,送往北境学堂与南海渔村。若有孩子能读懂此卷,便请他们用歌声传唱。”

    巡忆使领命而去。庭院重归寂静,唯有雨声如诉。

    柳眠抬头望天,乌云低垂,似有雷霆将至。她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春雨。自从那夜欧阳戎化作星辉洒落江面,天地之间便多了一种隐秘的律动??每当《人间未忘录》收录新的灵魂之声,四方气机便会震荡一次,仿佛某种古老秩序正被悄然改写。

    而今日,不止一人讲述。

    就在半个时辰前,北方传来急讯:一座废弃的城隍庙中,十二名流民围坐篝火,轮流开口说话。他们中有逃荒的农妇、被逐出宗族的庶子、曾在战场上砍下敌将首级却被诬为叛军的老兵……他们无名无姓,却在一个风雨夜里自发聚集,开始讲述自己从未对人提起的往事。当最后一名少年说出“我爹不是贪官,他是被人陷害才抄家问斩”时,整座庙宇突然亮起幽蓝光芒,墙皮剥落处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名字,竟是历朝历代被冤杀的百姓名录!

    更令人震惊的是,《人间未忘录》当晚便自行浮现新篇??《无名簿》,长达三百余页,每一页都记载着一个未曾载入史书的亡魂。那些名字,有的只有姓氏,有的连姓名皆不可考,但每一个背后,都有柳眠能听见的低语。

    她起身走入内室,推开暗格,取出一只紫檀木匣。匣中安放着那把海上来琴,琴身如今已不再只是木质,而是隐隐透出玉质光泽,仿佛吸纳了万千心声后,自身也有了灵性。她伸手轻抚琴腹,那里封存着欧阳戎留下的冰珠,虽已融入琴体,但仍能在深夜感知其微弱搏动,宛如心跳。

    “你还听得见吗?”她低声问。

    没有回应,但她知道他在听。

    忽然,琴弦自行震颤,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音,随即一道虚影在房中浮现??并非欧阳戎,而是一位身穿粗布衣裳的老妪,面容枯槁,眼中却燃着执念之火。

    “我叫陈阿婆,家住豫州陈家屯。”她开口,声音沙哑如磨刀石,“我来说一件事,不说出来,我死都不安心。”

    柳眠屏息静听。

    “五十年前,朝廷征粮,官吏逼迫村民交出双倍赋税。我家三亩薄田,收成不够糊口,可差役仍要拉走我唯一的母牛。我丈夫拦路喊冤,当场被打断腿。那一夜,全村四十户人家凑钱请讼师写状纸,结果状纸还没递上去,讼师就被抓进大牢,三天后吊死在县衙门前,罪名是‘妖言惑众’。”

    她顿了顿,泪水滑落:“但我们没放弃。我们选出七个识字的人,把事情原原本本写下来,抄了七份,藏在鞋底、发髻、扁担夹层里,派人送往邻县、府城、甚至京城。我想,总有一份能到御前吧?可后来……后来再没人提起这事。人都说忘了,我也快忘了……可昨夜,我梦见那些送信的人都回来了,站在我家门口,浑身是血,问我:‘阿婆,你还记得我们吗?’”

    她说完,身影渐渐淡去,唯有一滴泪坠地,化作一枚小小的铜牌,上刻“陈家屯义民第七信使”。

    柳眠跪下,双手捧起铜牌,放入木匣之中。她明白,这已不只是个人忏悔,而是集体记忆的复苏。那些曾被权力碾碎的真相,正在借由《人间未忘录》的力量,一点点拼凑回来。

    她走出回音坊,踏上通往山外的小道。今日她要去见一位老人??据说是当年建造“忘川台”的工匠之一。

    山路泥泞,雾气弥漫。走了整整一日,才抵达深谷中的茅屋。老人九十高龄,背驼如弓,双手布满疤痕,见到柳眠时并未惊讶,只叹了一声:“你终于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柳眠问。

    “我知道。”老人缓缓点头,“因为二十年前,我就梦见你抱着一把会发光的琴,站在我门前。你说:‘告诉我,你们烧了多少本书?’”

    柳眠心头一震。

    老人颤巍巍起身,从床底拖出一只铁箱,打开后,里面是一叠焦黑残页,边缘蜷曲,显然曾遭烈火焚烧。

    “这是我偷偷藏下的。”他说,“忘川台每焚一书,都要登记造册。我负责记录编号。十年间,共焚毁民间典籍一万两千六百三十七卷,口述史料三千零四十九段,家谱八百一十六部……其中有医书、农书、律法手稿、还有百姓写的诗文集。他们说这些‘扰乱视听’‘蛊惑民心’,必须清除。”

    他指着残页:“但这一页,我没敢烧。它来自一个山村塾师,他在临死前写下《童蒙须知补遗》,说教育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让人明白是非、守住良知。我读了一遍,藏了起来。后来每次焚书,我都悄悄留一页,藏在这箱子里。”

    柳眠接过残页,指尖刚触,琴音骤起。刹那间,天空裂开一道缝隙,雷光映照下,她看见无数文字自焦痕中升腾而起,重组为完整篇章。其中一句清晰浮现:

    > “教之以爱,导之以诚,束之以礼,而非以权压人,以利诱人。”

    她含泪诵读三遍。铁箱忽然震动,残页纷纷飞起,在空中交织成一面光幕,显现出数百个模糊身影??皆是历代被禁言的学者、医者、匠人、诗人。他们静静注视着她,然后齐齐躬身一礼,化作点点星火,散入山林。

    老人瘫坐在地,老泪纵横:“我以为我是个罪人……可原来,我也算救过一点东西。”

    柳眠握住他的手:“你不是罪人。你是守火之人。”

    归途风雨再起,但她心中清明如镜。

    回到江州那夜,正值月圆。她登上回音坊最高楼阁,将琴置于案上,翻开《人间未忘录》,郑重写下新的一章:

    **《守火者列传》**

    > 凡天下之大,非唯英雄留名。有默默拾薪者,有暗中护火者,有忍辱藏真者,有以命续灯者。彼等或无功名,或遭贬斥,或终生不得见天日,然文明未灭,赖其脊梁支撑。今特立此传,录其事迹,不敢称颂,惟愿后人知:光,从来不是天生就有。

    写罢,琴声自发响起,清越悠远,直冲云霄。整座江州城的人都听见了,许多人推开窗扉,驻足聆听。孩童从梦中醒来,指着月亮说:“妈妈,琴声在爬楼梯呢。”老人则喃喃:“这调子……像极了小时候祖母哼过的歌。”

    与此同时,远在西域敦煌石窟,一位年轻画师正修补壁画。他忽然停下笔,怔怔望着墙壁??原本空荡的甬道尽头,竟缓缓浮现出一幅全新壁画:一位白发女子怀抱古琴,身后千灯燃起,照亮万卷残书。画中题字飘逸苍劲:

    > “心声不灭,记忆长存。”

    而在东海孤岛,一名渔夫网中捞起一块木板,上面刻着几个模糊字迹:“勿忘陈家屯”。他不认识字,却莫名流泪,将木板供于船头,每日焚香。

    最奇异的变化发生在皇宫。当夜,皇帝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巨大祭坛前,脚下铺满灰烬。一个声音问他:“你焚了多少真话?又骗了多少百姓?”他惊醒出汗,召来史官欲查近百年实录,却发现档案库中多出一部陌生典籍??《民间痛史》,封面无印,内文却详载各地冤案、饥荒、暴政,末尾附有一行小字:

    > “你说无人反抗,实则人人皆在沉默中呐喊。你所不知,并非不存在。”

    他颤抖着合上书,下令封锁消息。可第二天清晨,宫墙上赫然出现一行朱砂大字,笔力遒劲:

    > “记忆不死,人心难欺。”

    举朝震惊,却无人知晓何人所书。

    柳眠对此毫不知情。她只是继续每日接待来访者,倾听他们的故事,录入书中。她的白发愈发浓密,眼角皱纹加深,耳朵也不再灵敏,但她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通透。

    某日,一个跛脚少年前来,带来一只破旧陶罐。他说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他父亲是个说书人,因讲《忠臣传》触怒权贵,被割舌逐出城门。此后流浪四方,靠手势比划度日,临终前用指甲在陶罐内壁刻下最后一句话:

    > “故事不死,我说不出,自有他人替我说。”

    柳眠将陶罐捧至琴前,轻拨琴弦。刹那间,罐中竟传出低沉嗓音,一字一句,正是那段被禁的《忠臣传》全文!音波扩散,方圆十里之内,所有井水泛起涟漪,水面倒影中浮现出一个个古代忠良的身影:屈原投江、魏徵谏君、岳飞怒发冲冠……

    人们跪地痛哭,自发传抄此文。短短七日,九州之内竟涌现出上百个“陶罐说书人”,他们手持类似器物,竟能播放出早已失传的讲古之声。

    柳眠知道,这是集体记忆的觉醒??当足够多人记住同一件事,它就会获得某种超越时空的力量,成为“公共灵识”。

    然而,黑暗仍在反扑。

    不久之后,朝廷颁布“清言令”,严禁私设讲坛、禁止传播未经核准的“野史”,违者以“惑乱民心”论罪。数十座民间书院被查封,巡忆使队伍遭到追捕,三人被捕后遭酷刑致死,尸体悬挂城门示众。

    柳眠也被列为“妖言首逆”,通缉文书贴遍天下。

    但她并未躲藏。反而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独自驾舟驶入江心,在孤舟之上点燃灯笼,怀抱古琴,面向四方高声宣告:

    “各位听着:我不怕死,因为我早已活成了许多人。我听过矿工的喘息,听过寡妇的夜哭,听过孩子问母亲‘为什么我们要饿着肚子给别人修宫殿’……这些声音,你们杀不尽,烧不完!”

    她拨动琴弦,奏响《人间未忘录》中最悲壮的一章??《无名祭》。琴音所至,江面升起层层白雾,雾中浮现万千幻影:有跪地求粮的老农,有抱着婴儿跳崖的母亲,有被钉在木桩上仍高呼“清廉”的小吏……他们的嘴虽无声,但柳眠替他们说了:

    “我们不是数字,我们是人!”

    那一夜,千里之外的百姓同时梦到这场祭祀。醒来后,许多人默默取出家中旧物??一封家书、一把锄头、一双草鞋,带到河边焚香祭拜。有人说,那是祭祖先;也有人说,那是祭所有被遗忘的普通人。

    风浪渐息,朝廷终究未能彻底扑灭记忆之火。相反,压制越狠,觉醒越广。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自发记录身边事,编纂《街巷志》《市井录》《家人口述》,甚至有孩童成立“小史馆”,用稚嫩笔迹写下“我奶奶说的故事”。

    百年后,当新王朝建立,开国君主下令重修国史时,史官呈上的第一卷,竟是从民间搜集而来的《百姓春秋》。他翻阅良久,沉默不语,最终提笔批注:

    > “朕以为治国在威,今方知,治国在记。记一人之痛,则万人不敢作恶;记天下之事,则千秋得以明鉴。”

    遂下诏设立“存忆司”,专责保护口述历史,尊柳眠为“心声先师”,建祠供奉。但百姓并不称她为神,依旧唤她“说书婆婆”。

    直到今日,每逢月圆,回音坊旧址仍有琴声隐约可闻。若有心人静坐聆听,会发现那琴音中藏着两种旋律:一种清冷如雪,似从极远处来,像是提醒世人勿忘黑暗;另一种温厚绵长,如母亲拍背安眠,仿佛在说:“别怕,我一直都在。”

    而那个曾送糖给她的女孩,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妇。她坐在同样的槐树下,教一群孩童识字。孩子们问:“婆婆,为什么要学这些老故事?”

    她微笑,从怀中掏出一颗糖,剥开递给最小的孩子:“因为你吃的这颗糖,是百年前一个陌生人留给今天的你。她记得你,所以你才能吃到甜。”

    孩子咬了一口,眼睛亮了:“好甜啊!”

    老妇仰头看天,轻声说:“是啊,只要还有人愿意记住,人间就永远不会彻底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