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牵丝巷后，璃幽走得很沉默。

    淡粉色的烟霞在她周身流淌，七条狐尾低垂，断尾处的绒毛在暮光里泛着柔软的微光。苏芸几次想要开口，都被江澈用眼神轻轻制止——有些答案需要时间沉淀，有些心结只能自己解开。

    三人沿来路返回，穿过软红街时，醉仙酿的香气依旧醉人，花妖的歌声依旧缥缈，但谁都没有停步。直到踏出红尘城的烟霞边界，重新站在戈壁凛冽的夜风中时，璃幽才停下脚步。

    她转身，望向身后那片被暮色与温柔笼罩的城池，看了很久，然后轻声说:“走吧。”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话。

    江澈看着她纤瘦却挺直的背影，想问她在井水中究竟看到了什么，但最终没有问出口。有些真相，或许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去哪里找续魂引？”苏芸问得小心翼翼。

    璃幽沉默片刻，摇头:“天狐断尾，伤及本源，续魂引虽是对症之药，但本就罕见……我们从长计议。”

    这话说得平静，但江澈听出了其中的涩然——她来红尘城本就不是为了疗伤，如今答案已得，无论是什么，她都必须接受。

    “我再进城打听打听。”江澈忽然道，“红尘城三教九流汇聚，消息灵通，或许有人知道续魂引的线索。”

    苏芸担忧:“可是囚天殿……”

    “他们不敢进城。”璃幽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红尘城的‘醉梦烟霞’对修炼阴邪功法之人有天然压制，他们若敢踏足，修为必损。”

    她看了江澈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只是点头:“小心些。”

    江澈独自转身，重新踏入那片温柔如纱的粉色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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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他没有在软红街停留，也没有去忘忧坊，而是沿着冷僻的巷弄深入城池深处。红尘城远比表面看起来要大，除了三街六坊的热闹去处，更多的是纵横交错的小巷、寻常百姓的院落。修士与凡人混居，烟火气与灵气交融，处处透着奇异的和谐。

    他走进一家门面古旧的药材铺。

    “掌柜，可听说过‘续魂引’？”

    掌柜是个戴着老花镜的白须老者，闻言缓缓抬头，透过镜片打量江澈许久，摇头:“没听过。客官去别处问问吧。”

    江澈不气馁，又去了几家药铺、当铺，甚至找到城中唯一一家挂着“万宝阁”招牌的拍卖行。得到的答复却如出一辙——要么没听过，要么听说过但不知何处可寻。

    天色渐暗，城中灯火一盏盏亮起。

    江澈站在一条僻静小巷的拐角，眉头微蹙。续魂引是治疗天狐断尾本源的圣药，不该如此难寻，除非……

    “除非有人刻意让这消息不流通。”一个温婉的女声忽然在身后响起。

    江澈猛然转身。

    巷口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女子。

    她穿着素色罗裙，裙摆绣着淡青色的竹叶纹，长发用一根朴实无华的木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在耳边。脸上未施脂粉，眉眼清秀温婉，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年纪，气质沉静如深潭静水。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站了很久。黄昏最后的光线斜斜照在她身上，为她素淡的衣裙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

    “你是……”江澈警惕地问，混沌真意已在体内悄然流转。

    女子微微一笑，缓步走近。她的脚步很轻，罗裙拂过青石板地面，几乎无声。“我叫红袖。”

    红袖。

    江澈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女子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气息，让他心头微凛——那是一种深不可测的修为沉淀，温婉的表象下，是如渊如岳的深厚根基。比墨璇更强，甚至可能……不弱于阴雨楼。

    “你在找续魂引？”红袖问，声音温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是。”

    “为何？”

    江澈沉默片刻，简单回答:“朋友断尾伤及本源，需此药疗伤。”

    红袖轻轻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恍惚，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然后她轻声说:“跟我来吧。”

    她转身，走向巷子深处。

    江澈犹豫了一瞬，跟了上去。

    红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踏在青石板的缝隙间，仿佛对这座城池的每一条街巷都了如指掌。她带着江澈穿过七弯八拐的小巷，最终停在一座不起眼的府邸前。

    府邸很安静，门前没有石狮，没有匾额，只有两扇紧闭的、颜色已有些斑驳的朱漆大门。红袖抬手轻推，门无声向内打开。

    院内的景象，让江澈一怔。

    与红尘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这里没有醉梦烟霞，没有甜腻花香，没有那种让人慵懒卸力的暖融灵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冷、寂静、近乎孤高的气息。院中栽的不是紫藤花，而是疏疏朗朗的青竹；铺的不是朱红回廊，而是白石铺就的简洁小径；连空气都带着山间晨露般的凉意，呼吸间能感受到精纯却冰冷的灵气流转。

    仿佛这座府邸，独立于红尘城那片温柔乡之外。

    “觉得奇怪？”红袖回头看他，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觉得这里不像红尘城该有的样子？”

    江澈点头。

    红袖笑了笑，没有解释，只是引他穿过庭院，走进正厅。

    厅内陈设极简，一桌二椅，一架古琴，墙上挂着一幅墨色淋漓的水墨山水。红袖在桌前坐下，抬手示意江澈也坐，然后从茶罐中取出一块压得紧密的茶饼，开始煮水、温盏、沏茶。

    动作娴熟从容，神态专注沉静，仿佛真的只是邀他品茶闲谈。

    “前辈，”江澈终于忍不住开口，“续魂引……”

    “茶汤未沸，急什么。”红袖头也不抬，声音依旧温软，“这是我珍藏的‘寒山雪芽’，生于北境绝壁，三百年才得一茬。寻常人想尝，可没这个机缘。”

    江澈只得按捺心绪等待。

    水沸了，红袖执壶沏茶。茶汤清澈，泛着淡淡的青碧色，热气氤氲中，有冷冽清雅的幽香弥漫开来。她递过一盏:“尝尝。”

    江澈接过，浅啜一口。茶汤入口冰凉，随即化作一股温润醇厚的暖流，直透丹田，竟让他体内的混沌真意都微微活跃，金猊仙身亦感到一阵舒畅。

    “好茶。”他由衷道。

    红袖笑了，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她自己也端起茶盏，却没有喝，只是轻轻转动杯身，看着茶汤在白玉盏中漾开浅浅的涟漪。

    “续魂引……确实是治疗天狐断尾本源的圣药。”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但你知道吗？这东西，一直就在红尘城。”

    江澈手一颤，茶盏险些脱手:“在哪儿？”

    红袖抬眼看他，眼中神色复杂难明:“在井里。”

    “井里？”

    “对。牵丝巷那口古井的最深处，井底有一块‘同心石’，石缝中生长着一株续魂草。每三百年，草叶成熟，化为续魂引。”红袖缓缓道，“但那口井……不是谁都能下去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某种悠远的怅惘:“井水映照人心，井底……埋葬过往。若道心不坚，若执念太深，下去了，可能就上不来了。”

    江澈握紧茶盏。

    他想起了在井水中看到的三人并肩的画面，想起了璃幽饮下井水后那复杂难言的眼神。那口井，果然藏着玄机。

    “前辈为何告诉我这些？”江澈问。

    红袖沉默了很久。

    久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暗沉，厅内只余桌上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映在她温婉的脸上，忽明忽暗，让那份沉静染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沧桑。

    “因为……”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飘忽，“你身上，有和他相似的气息。”

    “他？”

    红袖没有立刻回答。她放下茶盏，抬手，指尖在脸前轻轻一抹。

    那张温婉清秀的脸开始变化——眉眼轮廓愈发精致，鼻梁挺直，唇形丰润，原本松松绾起的长发散开，如墨色瀑布般披落肩头。素色罗裙依旧，但此刻穿在她身上，却勾勒出曼妙风姿，衬得气质超然出尘。

    成熟，妩媚，眉眼间带着历经岁月沉淀后的从容，却又在眼底深处，藏着某种经年未愈的、深沉的伤怀。

    这才是她的真容。

    江澈呼吸微滞。

    并非因为她的美貌——虽然确实极美，身姿气质皆如画卷中走出的仙子。而是因为此刻她周身自然散发的、那种属于绝对上位者的威仪与深沉。

    造化期·道衍境！甚至可能……触及了下一境的门槛！

    “你是……”江澈声音微涩。

    “红尘城之主，红袖。”女子——或者说，此刻才真正显露出真身的红袖——轻声说，“这座城，是我建的。醉梦烟霞，是我布下的。那口井……也是我亲手所凿。”

    她看着江澈，眼中神色复杂到了极点:“三百年前，有个人和你一样，闯入这座城，向我打听续魂引的下落。我告诉他，在井底。他下去了，然后……再没有回来。”

    江澈心头一凛。

    “他是我的道侣。”红袖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悲哀，“我们曾在这座城里相伴三百年，他说要建一个让人忘却苦痛、暂得安宁的地方，我就陪他建。他说要挖一口能照见本心、映照缘分的井，我就陪他挖。然后有一天……他为救挚友，毅然跳进了那口井。”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自嘲般的弧度:“你说，是不是很荒谬？我们建了这座让人暂忘痛苦的城，凿了这口能照见本心的井，最后……他却永远留在了井底。”

    厅内一片寂静。

    烛火噼啪轻响，窗外夜风吹过竹林，沙沙声如低语。

    许久，江澈轻声问:“前辈为何告诉我这些？”

    红袖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缓缓道:“因为你在井水中看到的画面，和他当年看到的……很像。”

    江澈身体一震。

    “三个人，并肩而立，对吗？”红袖的声音很轻，却如惊雷般在江澈识海中炸响，“左边是至爱，右边是挚友，你在中间，不知该如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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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澈的呼吸停住了。

    “这就是那口井真正的玄机。”红袖继续道，目光悠远，“它映照的不是什么‘命定之人’，而是人心深处最难解的‘情劫’。你的情劫，是两个人。而当年他的情劫……也是。”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夜色中隐约可见的牵丝巷方向:“你若想取续魂引，就必须下井。而下井，就必须直面你的情劫。江澈，你想清楚了吗？”

    江澈沉默。

    苏芸握着他手时的温暖，璃幽为他断尾时的决绝，井水中三人并肩的画面，画面里那个“他”转身时无声的口型……一切在脑海中翻涌。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个口型说的是什么——

    “皆不负。”

    原来那口井给出的答案，从来不是选择，而是……不选。

    或者说，是选择“全部”。

    但这可能吗？这世间安得双全法？

    江澈不知道。

    他只知道，璃幽的伤必须治，续魂引必须取。

    “我想清楚了。”他站起身，眼神沉静坚定，“请前辈告知，如何下井。”

    红袖回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忧虑，也有某种深藏的、连她自己都未必全然明白的期许。

    “好。”她点头，“明日子时，牵丝巷古井旁，我送你下去。”

    她顿了顿，补充道:“但你要记住——井底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你在下面待一日，外面可能已过一月。而且……下面除了续魂引，还沉埋着这座城、这口井、以及我和他……所有的过往与秘密。你若道心不稳，若执念难消，就可能永远沉沦其中，再也上不来。”

    江澈重重点头。

    “我明白。”

    红袖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挥手，厅门无声开启。

    “去吧。明日子时，莫要迟了。”

    江澈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走出府邸，重新踏入红尘城温柔的烟霞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清寂的院落。烛火已熄，一切重归黑暗沉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那杯寒山雪芽、那位深不可测的城主，都只是幻梦一场。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

    续魂引在井底。

    井底，有他要面对的情劫，有这座温柔乡最深层的秘密，也有三百年前那段尘封的往事。

    而明日子时，他将独自踏入那片未知的深渊。

    夜色已深。

    红尘城的灯火在烟霞中晕开温暖的光晕，软红街的丝竹声隐隐飘来，醉梦烟霞依旧温柔地笼罩着这座城池。

    温柔乡依旧温柔。

    只是这一次，江澈看清了温柔表象之下，那深埋的残酷真相与沉重过往。

    有些痛，逃不掉。

    有些抉择，避不开。

    而他，必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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