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牵丝巷古井旁。
月色被醉梦烟霞滤成朦胧的粉，洒在青石井台上。红袖已等在那里，依旧是那身素色罗裙，长发松松绾着，眉眼温婉沉静。她手中提着一盏素纱灯笼，烛光透过纱罩，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来了。”她轻声说，声音如夜风拂过竹叶。
江澈点头，走到井边。井水平静无波，倒映着月色与灯笼的光，看起来清澈无害。
“下去吧。”红袖说，“续魂草就长在井底同心石的缝隙里。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守住本心，莫要沉溺。”
她顿了顿，补充道:“井底一日，外界一月。你若三日内不上来，我便当你……回不来了。”
江澈深吸一口气，朝她拱手:“多谢前辈。”
他不再犹豫，纵身跃入井中。
井水冰凉刺骨。
江澈运起金猊仙身，淡金色光华在周身流转，抵御寒意。他向下潜去，井水比想象中深得多，而且越往下，水色越深——从清澈，到淡粉，到深红。
如同……血的颜色。
江澈心头一凛。他想起红袖说的“井底埋葬过往”，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
继续下潜。
约莫潜了三十丈，终于触底。井底比井口宽阔得多，足有十丈方圆。正中立着一块巨大的乳白色石头，石头上刻着两个古字:同心。
这就是同心石。
江澈游向石头，果然在石缝中看到一株奇异的植物——草叶呈半透明状，叶脉中流动着淡金色的光泽，正是续魂草。草叶共三片，都已成熟。
他伸手去摘。
就在指尖触碰到草叶的瞬间。
井水突然剧烈翻涌！原本平静的井底，无数道黑影从淤泥中浮起——是人影！男男女女，足有数十具尸体，在血红色的井水中悬浮、沉浮！
这些尸体有的已经腐朽成白骨，有的还保持着刚死时的模样，面容栩栩如生，只是皮肤惨白，双眼圆睁，眼中满是惊恐与不甘。
江澈头皮发麻，下意识后退。
而就在这时，那些尸体的眼睛，齐刷刷转向他！
“留下来吧……”
“陪我们……”
“永远留在这里……”
凄厉的、仿佛从幽冥深处传来的低语，在井水中回荡。那些尸体开始缓缓游动，朝他包围过来！
江澈咬牙，混沌真意运转，金猊仙身全力催动。他一手护住刚摘下的续魂草，一手握拳，准备迎战。
但那些尸体并没有攻击。
它们只是围着他，一圈圈地游动，口中不断重复着那些低语。最前方的一具女尸，面容清秀，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她伸出手，指向江澈手中的续魂草，声音嘶哑:
“你拿了这个……就永远走不了了……”
“为什么？”江澈沉声问。
女尸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因为……这井水，是用血泡的。这草，是用命养的。”
她缓缓转动头颅，看向井口方向，眼中涌出浓烈的怨毒:“红袖……那个贱人……她骗了所有人……”
话音未落，井口上方，忽然传来红袖轻柔的笑声。
“小弟弟，你在下面看到了吗？”
江澈抬头，透过血红色的井水，隐约能看见红袖俯身在井口，那张温婉的脸在月色下美得不真实。
“看到了。”他沉声道，“很多尸体。”
“是啊。”红袖的声音依旧温柔，却让江澈浑身发冷，“他们……都是和你一样，来取续魂引的人。可惜啊，有的道心不坚，沉溺在井水映照的幻象里；有的心思不正，想独占续魂草……最后，都留在了这里。”
她顿了顿，轻声说:“不过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身上……有和他一样的气息。”
“他？”江澈握紧拳头，“你的道侣？”
“对。”红袖笑了，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在井中回荡，“他叫白羽，是我此生最爱的人。我们相伴三百年，他那么好，那么温柔，对我那么体贴……”
她的声音忽然冷下来:“可是，他总是对别人那么好。对朋友，对陌生人，甚至对那些来求药的花妖、女修……他总是笑着和他们说话，总是愿意帮助他们。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他对别人笑，不喜欢他眼里有别人。”
江澈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所以……”红袖的声音又变得轻柔起来，仿佛在诉说一件美好的往事，“那一天，他为了救一个重伤的朋友，说要下井取续魂草。我看着他跃入井中，然后……我封住了井口。”
她轻轻叹息:“他那么爱我，一定会理解我的，对不对？我只是太爱他了，爱到不能和别人分享他。既然他那么喜欢帮助别人，那就用他的血，来滋养续魂草吧。这样，他就能永远帮助那些需要续魂引的人了。”
江澈的呼吸几乎停止。
井水是血水……续魂草是用血养的……原来红袖的道侣不是失踪，是被她杀了！而这口井，这井水，这续魂草……都是她用爱人的血与命，铸就的温柔陷阱！
“你……”江澈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疯了！”
“疯？”红袖轻笑，“不，我只是太爱了。爱到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失去，爱到要把所有可能抢走他的人……都留在井底。”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幽深:“小弟弟，你身上有和他一样的气息。你也总是为别人着想，为朋友冒险，甚至愿意为一个认识不久的天狐下这口井……你和他，太像了。”
“所以……”江澈咬牙，“你也要把我留在这里？”
“不。”红袖的声音忽然变得缱绻温柔，“我要你永远陪着我。在这座城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可以对别人笑，不可以为别人冒险，不可以……心里有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
她顿了顿，轻笑道:“哦，对了，井口我已经封住了。没有我的允许，你上不来的。小弟弟，乖乖在下面待着吧。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愿意永远留在我身边了，我就放你出来。”
话音落下，井口的光彻底消失。
红袖封死了井口。
江澈被困在了井底。
四周，数十具尸体缓缓围拢，它们的低语在血水中回荡:
“留下来吧……”
“和我们一样……”
“永远留在这口血井里……”
江澈握紧续魂草，眼中闪过决绝。
他不能被留在这里。
苏芸和璃幽还在外面等着他。璃幽的伤需要续魂引，苏芸会担心，囚天殿的追兵可能还在城外……
而且……他绝不能成为第二个白羽！
金猊仙身全力运转，淡金色光华在血水中撑开一片空间。江澈环顾四周，寻找破局之法。
那些尸体已经逼到近前。最前方的女尸伸出手，惨白的手指抓向他的手臂——
“滚！”
江澈一声低喝，金猊镇魔吼在井底炸响！
虽然井水削弱了声浪，但圣兽之威依旧让那些尸体齐齐一滞。他趁机一拳轰出，金猊仙身的力量在血水中撕开一道缺口！
但尸体太多了。
一击之后，更多的尸体涌来。它们没有修为，没有灵智，只是凭着本能与怨念，如潮水般围拢。更可怕的是，这井水本身——血水中蕴含着红袖三百年积累的怨念与执念，不断侵蚀着江澈的心神。
“留下来……”
“陪我们……”
低语如魔音贯耳。
江澈咬牙，将续魂草小心收好，双手结印。混沌真意演化到极致，四种源火的力量在体内交融——玄元重水焰的至柔至重，涅盘凰焰的生死轮回，太乙庚金焰的锋锐不朽，五行轮转焰的平衡衍化，再加上金猊灵韵的圣道之光……
五力合一，混沌初开！
“给我——破！”
一拳轰向井壁！
井壁剧烈震动，血水翻涌！但……没有破。这口井被红袖以道衍境巅峰的修为加持过，井壁坚固得超乎想象。
江澈脸色一白。
而这时，那些尸体已经抓住了他的脚踝、手臂，冰凉的手指如铁钳般扣紧，要将他拖入井底更深处。
“放开！”
他奋力挣扎，但尸体太多了，力量大得惊人。更糟糕的是，血水中的怨念开始侵入他的识海——
一幕幕幻象浮现:
红袖温柔的笑脸，轻声说“留下来陪我”……
白羽在井底挣扎，最后化作血水，滋养出续魂草……
那些下来取药的人，一个个沉沦、死去，尸体永沉井底……
还有……苏芸和璃幽在城外等不到他，最终被囚天殿追兵发现……
不！
江澈眼中金光暴涨！眉心处，那缕紫金色的竖痕微微发亮——那是命魂之威的封印，此刻受到生死危机刺激，竟有松动迹象！
但他死死压制住了。
不能用。金毛吼猊说过，那力量太危险，现在的他还驾驭不了。
必须靠自己的力量！
“金猊镇魔吼……兽阶功法……”江澈忽然想起璃幽的指点，“忘掉自己是人，以圣兽之心施展……”
他闭上眼睛。
想象自己就是金猊圣兽——立于天地之间，以圣兽之威俯瞰众生，以圣兽之心感受法则。吼声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从血脉深处、从神魂本源、从与天地共鸣的圣兽之魂中迸发！
再睁眼时，江澈的眼神变了。
那是属于圣兽的、淡漠而威严的眼神。
张口。
没有声音。
或者说，声音超出了人耳能捕捉的范畴。那是一道纯粹的金色音波，从江澈体内爆发，如涟漪般在血水中扩散！
所过之处，尸体如雪遇烈阳般消融！血水中的怨念、低语、幻象，全部被涤荡一空！井壁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这一吼，才是真正的金猊镇魔吼！
圣兽之威，破魔诛邪！
井口上方，红袖脸色骤变！
她感觉到井底的封印在松动，感觉到那股纯粹的圣兽之威在冲击她的禁制！
“怎么可能……”她喃喃道，眼中闪过惊骇，“他明明只是造化中期……”
而井底，江澈已抓住机会，一拳轰向井壁最薄弱处！
“咔嚓——！”
井壁碎裂！一道裂缝向上蔓延，直通井口！
江澈纵身而上，顺着裂缝冲出！
当他跃出井口，落在青石井台上时，浑身已被血水浸透，手中紧握着那株续魂草。而红袖站在三丈外，灯笼落地，素色罗裙在夜风中飘荡，那张温婉的脸上，此刻满是震惊与……狂热。
“你……你出来了……”她轻声说，眼中涌出泪水，“和他当年一样……总是能创造奇迹……”
江澈冷冷看着她，将续魂草收入怀中:“让开。”
“不让。”红袖摇头，眼中痴迷更浓，“小弟弟，你比他还要特别。我不能放你走，绝对不能……”
她抬手，醉梦烟霞如活物般涌来，要将江澈包裹。
但江澈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烟霞触及他周身三寸，便被金猊仙身自然散发的圣道之光驱散。红袖的道衍境修为虽高，但这醉梦烟霞本就是以“柔”克刚的功法，面对至阳至正的金猊仙身，竟一时奈何不了他。
“你走不掉的……”红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哭腔，“这座城是我的，你逃不掉的……”
江澈没有回头。
他快步穿过牵丝巷，穿过软红街，穿过醉梦烟霞，最终冲出红尘城的边界。
戈壁的夜风凛冽，吹散身上的血腥气。
苏芸和璃幽迎了上来。
“澈哥！”苏芸抓住他的手，眼中满是担忧，“你怎么……怎么一身血？”
璃幽看着他，又看向他怀中的续魂草，狐眼微动，没有说话。
“没事。”江澈摇头，将续魂草递给璃幽，“拿到了。我们快走，离开这里。”
三人迅速远去。
红尘城内，红袖站在井边，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许久，轻声笑了。
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小弟弟……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下次……你就再也逃不掉了。”
她俯身，从井中舀起一瓢血水，轻轻饮下。
“白羽……我又找到一个和你一样的人了。这次……我一定会留住他。”
夜色中，她的身影在醉梦烟霞里渐渐模糊。
而那座温柔乡，依旧温柔。
只是温柔之下，是更深、更扭曲的执念。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