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淡粉色烟雾的瞬间,江澈便明白了何为“醉梦烟霞”。
那烟雾看似轻薄,却如有生命般缠绕周身。每一缕烟霞都带着温润的暖意,透过毛孔渗入经脉,所过之处,连七日苦修积攒的疲惫、与囚天殿追兵交手时激荡的杀气,都被温柔地化解、抚平。
他下意识想运功抵抗,却发现根本无需抵抗——这烟霞并非侵蚀,而是滋养。就像久旱逢甘霖,身体本能地接纳着这份温柔。
前方,烟雾渐淡。
一座无墙无界、却繁华如梦的城池,在眼前缓缓铺开。
没有城门,没有守卫,只有三条宽阔的街道呈“川”字形向深处延伸。街道两旁是雕梁画栋的朱楼,楼间回廊缠满紫藤,正值花期,淡紫色的花串如瀑布般垂落,风一吹,花瓣混着烟霞飘散,空气里的甜香更浓了。
“这就是红尘城……”苏芸轻声呢喃,眉心晶曜印记微微发光,显然在感知这座城池的奇特之处。
璃幽走在最前,七条狐尾在烟霞中轻轻摆动,断尾处的新生绒毛在粉色雾气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没有说话,但眼中那抹异彩更加明亮。
三人踏上中间那条最宽阔的街道——软红街。
整条街临水而建,水是活水,从远处雪山融下,清澈见底,却因烟霞笼罩而泛起淡淡的粉晕。河面上停着数十艘画舫,每艘画舫都灯火通明,丝竹之声、笑语欢歌从舫中飘出,与流水声交织成一片温柔的喧嚣。
“三位客官,里面请——”街边一家酒肆前,一个青衣小厮笑眯眯地招呼,“新酿的醉仙酿,掺了今春第一茬月华露,包您喝一口,烦恼全消!”
江澈抬眼望去,酒肆中已坐了不少人。有对饮的修士,气息都不弱,最低也是融天期;有独酌的老者,看似凡人,但那双眼睛清明得过分;还有几个正在抚琴唱曲的女子,琴音婉转,歌声如泣如诉。
他注意到,那些女子中,有的发间别着未谢的鲜花,花香与体香交融——是花妖化形。还有的指尖流转着微不可察的灵力,显然是隐姓埋名的女修。
“不必了。”江澈摇头。
“那尝尝花糕?”小厮不气馁,从柜台上取来一碟糕点。糕点呈花瓣状,晶莹剔透,还未入口,已有清雅花香扑面而来,“这是用忘忧坊后园的‘解语花’做的,入口即化,能让人心情愉悦三日。”
江澈正要再拒,璃幽却忽然开口:“尝尝吧。”
她走到柜台前,拈起一块花糕,轻轻咬了一口。糕点果然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暖流涌入腹中。璃幽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眼中似有云雾散去,更显清明。
“不错。”她点头,看向江澈和苏芸,“这花糕中融入了‘解语花’的花魄,能暂时平复心绪,对修行有益无害。”
江澈这才与苏芸各取一块。糕点入喉,果然心神一静,连带着对这座城池的些许戒备都淡了几分。
“三位是第一次来红尘城吧?”小厮笑问,也不等回答,自顾自介绍起来,“咱们这儿有三街六坊,处处藏着‘以柔化道’的玄机。软红街主‘享乐忘忧’,忘忧坊主‘梦境圆满’,牵丝巷主‘姻缘牵绊’。客官们若想寻什么,去对应的地方便是。”
“牵丝巷在何处?”璃幽忽然问。
小厮指向左侧一条稍窄的巷子:“从这儿进去,第三个路口右转,走到头便是。不过客官,牵丝巷的‘同心水’可不好喝——喝了就得结下红尘契,百年之内,劫难同担,想反悔都难。”
璃幽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三人离开酒肆,沿着软红街继续前行。一路上,所见所闻皆如小厮所言——这里的风太柔,酒太醇,连空气中流淌的灵气都带着让人慵懒的暖意。江澈看见两个原本怒目相对的修士,在喝了几杯醉仙酿后,竟勾肩搭背地唱起歌来;还看见一个满面愁容的女修,在听了一曲花妖的琴音后,泪流满面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这地方……太诡异了。”苏芸低声道,“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所以叫‘红尘城’。”璃幽接话,声音里带着一丝江澈听不懂的情绪,“红尘本就虚实难辨,美好与痛苦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在这里,人们选择看见美好,遗忘痛苦。”
她停下脚步,望向右侧一条幽静的街道。街口立着一块石碑,上书“忘忧坊”三个字。
“要去看看吗?”江澈问。
璃幽摇头,却看向苏芸:“苏姑娘若有什么放不下的执念,可以去忘忧坊的静室躺一躺。那里的梦境能让你重温此生最圆满的时光,代价……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记忆。”
苏芸握紧江澈的手,摇头:“我不需要。我现在的时光,就是最圆满的。”
她顿了顿,看向璃幽:“璃幽姑娘,你的伤……真需要去牵丝巷吗?”
这话问得含蓄,但江澈听出了其中的深意。苏芸在担心什么——担心璃幽去牵丝巷,不只是为疗伤。
璃幽沉默片刻,轻声道:“去了就知道。”
她转身,走向牵丝巷的方向。江澈与苏芸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巷子很窄,仅容三人并肩。两旁是爬满青藤的白墙,墙后隐约传来女子娇笑、男子低语,还有若有若无的丝竹声。越往里走,空气里的甜香越浓,却不是花香,而是一种更暧昧、更缠绵的气息。
走到巷尾,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小小的祠堂立在空地中央,祠堂无门无窗,只有四根红柱撑起屋檐。檐下挂满红色丝带,每根丝带都系着一枚木牌,木牌上刻着名字。风一吹,丝带飘扬,木牌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祠堂中央,没有神像,只有一口古井。
井口以白玉砌成,井水清澈见底,水面上飘着几片粉色花瓣。井边立着一块青石碑,碑上刻着两行字:
“同心井水,红尘为契。饮者同命,百年不离。”
井旁已围着七八个人。有年轻男女并肩而立,面带羞涩地望向井水;有中年修士独自一人,神色复杂地凝视水面;还有一个白发老妪,正用木瓢舀水,动作缓慢而庄重。
璃幽走到井边,静静看着井水。
江澈和苏芸跟过来。苏芸看着那些红色丝带,忽然轻声道:“这些丝带……都是结下红尘契的人留下的?”
“是。”旁边一个正往丝带上系木牌的绿衣女子接话,她笑盈盈地看向三人,“三位也是来结契的?那可要想清楚哦,红尘契一旦结成,百年之内同生共死,哪怕仙凡殊途、哪怕反目成仇,也解不开。”
她指了指井水:“不过,这井水还有个妙用——若是独自一人饮下,能在水中看见此生‘命定之人’的模样。很多迷茫的人,都靠这个找到了归宿。”
璃幽闻言,转身看向江澈。
她的眼神很平静,但江澈从中看到了某种决绝。
“江澈。”璃幽开口,声音很轻,“陪我喝一口井水,可好?”
空气瞬间安静了。
井边的人都看了过来。苏芸握紧江澈的手,指尖微微发颤。
江澈看着璃幽,看着她眼中那抹隐藏极深的期待与忐忑,忽然明白了她来红尘城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疗伤,不是为了找药材,而是……为了这个。
为了测试他们之间,有没有所谓的“缘分”。
为了看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她。
“璃幽姑娘……”江澈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井水……”
“不敢吗?”璃幽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还是说,你怕看见的人不是我?”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苏芸脸色一白,想说什么,却被江澈轻轻按住手背。
江澈看着璃幽,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摇头:“不是不敢。”
他走到井边,拿起井沿上挂着的另一只木瓢,舀起半瓢水。井水清澈,倒映出他的脸,也倒映出站在他身后的璃幽。
“我喝。”江澈说,“但璃幽,你要想清楚——若这井水真能映照‘命定之人’,你看到的未必是我;我看到的,也未必是你。有些答案,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璃幽笑了,这一次,笑容里多了几分释然。
“我知道。”她拿起另一只木瓢,也舀起半瓢水,“但我还是想知道。江澈,这七条尾巴中,有两条是因你而断。我不求回报,但至少……让我知道,我这份心意,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她举起木瓢,看向江澈:“若井水映出的是别人,我便死心,从此只做你的同伴。若映出的是你……那便是天意。”
江澈沉默。
他知道,此刻无论说什么都苍白。璃幽要的是一个答案,而这份答案,或许只有这口诡异的古井能给。
他举起木瓢。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将井水送至唇边。
井水入口,冰凉清甜。
下一刻,江澈眼前一花。
井水在眼前荡漾开来,水面如镜,映照出的却不是他的倒影,而是一幕幕模糊的画面——
一个白衣女子的背影,站在冰封的湖面上,缓缓转身……是阿涟?不,眼神不对……
画面破碎,重组。
苏芸站在镜湖殿的荷花池旁,回头对他微笑,笑容温暖如春……
画面再变。
璃幽九尾尽展,挡在他身前,鲜血染红雪白的毛发,眼中却满是决绝……
画面飞速流转,最后定格在一幅奇异的景象上:
三个人。
苏芸在左,璃幽在右,他站在中间。三人并肩而立,身后是无尽星空。苏芸握着他的左手,璃幽握着他的右手。两人都在笑,笑容里没有嫉妒,没有争夺,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与圆满。
这是什么意思?
江澈愣住。而就在这时,画面中的“他”缓缓转身,看向画面外的江澈,嘴唇微动,似乎在说什么。
但江澈听不见。
画面如水面般荡漾,最终消散。
他回过神,发现自己还举着木瓢,瓢中水已尽。而对面,璃幽也刚放下木瓢,正呆呆地看着井水,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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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了什么?”江澈轻声问。
璃幽缓缓抬头,看向他,又看向他身后的苏芸。许久,她轻轻摇头。
“没什么。”她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画面。”
她转身,走向祠堂外。走了几步,又停下,没有回头,只轻声说:
“江澈,苏芸。我们……继续赶路吧。我的伤,红尘城治不了。”
说完,她快步离开,狐尾在烟霞中渐行渐远。
江澈站在原地,望着井水,心中五味杂陈。
他看到的画面……是什么意思?三个人并肩而立,那代表什么?
“澈哥……”苏芸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你看到什么了?”
江澈转头看她,看着她眼中不加掩饰的担忧与不安,最终只是轻轻摇头。
“没什么。”他重复了璃幽的话,“一些无关紧要的画面。”
他拉起苏芸的手:“走吧。璃幽说得对,这里治不了她的伤。我们该去找真正的续魂引了。”
两人离开牵丝巷。
井边,那个绿衣女子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她走到井边,望向井水,水中映出的,是她自己孤独的倒影。
“红尘契,同心水……说到底,映照的不过是人心中的执念罢了。”她低声自语,将手中的木牌系上丝带,转身离去。
风起,丝带飘扬。
木牌相撞,声声清脆,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城里,无数个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的故事。
而红尘城外,淡粉色烟雾依旧温柔地笼罩着一切。
仿佛在说:醉吧,梦吧,在这里,所有痛苦都会被抚平。
哪怕只是暂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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