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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类父?爱你老爹,玄武门见!》正文 第三百八十章 道争
    雪后初霁,天光如洗。邓盛策马行至渭水南岸,忽觉腹中饥渴,便寻了一处荒村野店歇脚。那店不过三间茅屋,檐下挂半幅褪色布招,上书“清风饭”三字,笔迹歪斜,似孩童所书。炉火未熄,锅中尚有余粥翻滚,米香混着野菜气息扑面而来。

    他解缰系于枯柳,走入店内,见案上搁着一只粗陶碗,碗底残留些许糊痕,旁边压着一张麻纸,上写:“米要干净??陈行进语。”字迹稚拙却用力,墨色已干,显是有人日日抄录,奉若箴言。

    邓盛怔住,良久方坐。

    店主是个老妪,独眼眇目,走路微跛,闻声自后屋蹒跚而出,见他布衣风尘,也不多问,只道:“客官来得巧,今日粥是新的,柴也足,煮了两个时辰,软烂。”说着舀起一勺递来,“不收钱,但求一句真话。”

    “什么真话?”邓盛接过碗,热气熏面。

    “你说,这世道,真的清明了吗?”她倚门而立,独眼望着远处山影,“我儿子死在三年前的冤狱里,罪名是私议朝政。可他识不得几个字,哪会写什么奏章?不过是酒后说了句‘皇上梦话比我们打更的还多’,便被‘影察司’拿了去……如今你们砸了那些鬼庙,挖了地洞,可我儿子回不来了。”

    邓盛低头喝粥,滚烫顺喉而下,却暖不了心口那一片冰凉。他知道她说的是“承影会”覆灭前最后一批清洗行动,那时他们尚未掌控“明镜台”,许多无辜者已在“肃清妖言”名义下被秘密处决。而今真相渐白,死者却永不能复生。

    “我没有答案。”他缓缓道,“我只能告诉你,从今往后,每一句以‘天命’为名的裁断,都必须经万人之口质询。你儿子若活在今日,哪怕醉话连篇,也不会因一句话丧命。”

    老妪默然片刻,忽然笑了:“那你就是那个邓老头?”

    邓盛点头。

    她竟不惊,反转身从灶底抽出一卷焦黄竹简:“有人托我交给你。说你若路过,便给;若不来,就烧了。”

    邓盛展开一看,竟是《承影会?内典残卷之一:嗣法篇》。其中赫然记载:“每代‘守一子’必择孤童七人,饲以迷苓药,养于无光之地,三年成形,五载通灵,十年代身。其真体隐而不现,唯借‘影嗣’之口传谕。若遇大劫,则令‘影嗣’互噬,仅存最强者继位,谓之‘炼影成真’。”

    他指尖发颤。原来“守一子”并非一人,而是不断吞噬同类、继承记忆与权柄的怪物。张氏所服之药,不过是末端链条;真正核心,是一场持续百年的精神寄生仪式。

    “送信的人呢?”他问。

    “死了。”老妪平静道,“昨夜到的,送来竹简,吃了碗粥,说‘终于对得起老师了’,倒地便断了气。是个年轻人,脸上有疤,像是烧伤。”

    邓盛猛地想起一人??王磐曾在密报中提及,梁丘地宫曾有一名低级执事,因拒绝篡改星象记录,被烙面逐出,此后音讯全无。此人姓李,名昭,师从陈行进,正是当年廷尉狱中为陈行进收尸之人。

    他闭目,仿佛看见那个雪夜:少年跪在血泊中捧起老师的头颅,低声发誓,而后消失于黑暗。

    三十年了。原来有人一直在走这条路,比他更早,也比他更沉默。

    “把他葬了吧。”邓盛放下竹简,掏出怀中仅剩的几枚铜钱塞给老妪,“用这个买副薄棺。”

    “不用。”老妪摇头,“他已经埋了。就在屋后那棵老槐下。我还给他立了块碑,上面没写名字,只刻了四个字??‘也曾清醒’。”

    邓盛走出店门时,太阳已高悬中天。他没有回头,但脚步沉稳了许多。

    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唯一的灯火。

    ***

    半月后,敦煌。

    黄沙漫天,驼铃悠远。邓盛抵达玉门关外第三日,终于在一处废弃烽燧下找到了王磐留下的暗记??一块嵌入墙缝的青铜片,刻着北斗七星,其中第六星被划去,第七星加了一圈环纹。

    这是“反间局”最高警讯:**“北辰易位,敌已化形。”**

    他连夜赶往约定地点??鸣沙山东麓的一座干涸河床。月黑风高,四野无人,唯有沙粒在风中低语如诉。忽然,一道黑影自沙丘后掠出,正是王磐,左臂缠布渗血,面容憔悴不堪。

    “你来了。”王磐声音沙哑,“我以为你不会再管这些事。”

    “我没退休。”邓盛递过水囊,“只是换了身衣服。”

    王磐苦笑:“换衣服没用。他们已经学会了你的方法。现在不是‘承影会’模仿朝廷,是朝廷开始模仿‘承影会’。”

    “什么意思?”

    “就在你离开长安的第七天,‘明镜台’发布新规:凡质疑官员者,须具名担保所述属实,否则以‘造谣惑众’论处。表面上是为了防止诬告,实则让百姓不敢发声。短短十日,谤木匦投书量下降八成。”

    邓盛瞳孔骤缩:“谁批的?”

    “董安。”王磐盯着他,“以你的名义草拟,称‘防微杜渐’。他还说,这是你临走前提点他的??‘光太亮会伤眼,需加纱罩’。”

    “放屁!”邓盛怒极反笑,“我教他的是照亮黑暗,不是给灯笼蒙布!”

    “我知道。”王磐低声道,“可现在没人信了。大家都说,邓使君退隐前亲手交棒,自然是认可此举。更何况,新政推行之初,确实揪出了几个冒名诬陷的小吏……于是人人称颂‘新邓政’,说他虽走,余威犹存。”

    邓盛久久伫立,沙风拂面,如刀割骨。

    他终于明白??敌人最可怕的手段,不是对抗光明,而是伪装光明。当“查账单”变成压制异议的工具,当“揭谎言”成为新一轮谎言的外衣,真正的清醒者反而成了破坏秩序的疯子。

    “你还发现了什么?”他问。

    “两件事。”王磐取出一方油布包裹,“一是‘观星老人’并未撤离泰山,而是将据点转移至辽东半岛的玄菟郡,借助当地萨满祭祀体系重建网络。二是……”他顿了顿,声音几近耳语,“师婉被捕了。”

    邓盛浑身一震。

    “不是官府抓的。是她主动现身,在高句丽边境一所义塾里授课,讲《春秋》辨伪之道。三天后,一群自称‘护道义士’的游侠闯入,将她掳走。领头那人戴着青铜面具,临走前留下一句话:‘请邓公来玄武门一见。’”

    “玄武门?”邓盛皱眉。那是长安宫城北门,历代政变频发之地,如今早已封闭多年,沦为废墟。

    “是隐喻。”王磐道,“意思是??你要救她,就得回到权力中心,正面决战。”

    邓盛仰望星空,北斗依旧清晰。但他知道,此刻的斗柄所指,不再是春生之向,而是杀伐之机。

    他忽然笑了。

    “好啊。”他说,“那就去玄武门。”

    ***

    三日后,一支不起眼的商队悄然穿越雁门关,向太原疾行。队伍中有个驼背老汉,始终裹着厚毡,无人知其面目。而就在他们身后八百里,长安城内,“明镜台”突然发布公告:原定轮替制度暂停实施,理由是“时局动荡,需稳定人心”。董安正式接任总监,首日即下令查封三家刊印《影录》的民间书坊,罪名是“擅自增删诏书内容”。

    与此同时,未央宫深处,刘彻独自坐在宣室殿中,面前摆着两份奏章。一份来自邓盛旧部,请求重启对“守一子”残余势力的追查;另一份则是董安亲笔,建议“暂缓激进改革,先固本培元”。

    皇帝久久不语,最终提笔在后者批下:“依议。另赐董卿紫绶金印,参预机要。”

    笔落之时,殿外忽起狂风,吹开窗棂,卷走一张空白竹简。那简翻飞而出,落入御园池中,浮于水面,映着天光云影,宛如一面破碎的镜。

    ***

    一个月后,洛阳。

    邓盛藏身于一座废弃佛寺之中??此时佛教尚未兴盛,此地原为胡巫祭坛,后被改为私塾,如今人去楼空。他在梁上发现一行刻字:“真假不在书,而在读书人眼里。”字迹娟秀,正是师婉手笔。

    他心中稍安:她还活着,且仍在传递信念。

    王磐带来最新情报:玄武门之约并非虚言。高句丽使者团即将入京献俘,途经长安时,将在玄武门外举行“斩囚示威”仪式。而被押赴刑场的“重犯”,极可能就是师婉。届时,董安将以“维护礼法”之名亲自主持行刑,借此树立权威,并逼邓盛现身。

    “这是个局。”王磐说,“他们知道你会去救。”

    “所以我不能一个人去。”邓盛站起身,拍落衣上尘土,“我要让整个天下都去看。”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最后一卷《影录》手稿,交给王磐:“你连夜抄录十份,通过太学生、驿卒、商旅,散播到各郡国学府。标题就叫??《谁在害怕真相?》。我要让每一个识字的人都知道,即将在玄武门被杀的,不是一个女妖,而是一个教孩子分辨是非的女人。”

    “可若百姓不信呢?”

    “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邓盛目光如铁,“告诉所有能动的人:正月十五,子时三刻,玄武门前,不见不散。我要用万人之眼,做一面真正的‘明镜’。”

    王磐欲言又止,终是点头离去。

    当夜,邓盛独坐寺中,取出那只干涸的黍粥碗,轻轻摩挲。窗外月圆如盘,照得大地银白。他忽然想起少年时读《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当时不解其意,如今才知,那不是豪言,而是孤独者的宿命。

    但他并不孤单。

    因为他知道,在西域,在陇西,在江南,在每一个他曾派人核查仓廪、张贴账册的村落里,已有无数双眼睛学会了怀疑与追问。那些曾被蒙蔽的心,正在一点点醒来。

    正月十三,第一批响应者抵达长安郊外。他们是来自齐地的学子,打着“求真社”旗号,步行千里而来。十五清晨,更多人涌入:冀州农夫携全家老小,巴蜀商人停业罢市,甚至有几位致仕老臣拄杖同行。他们在城外扎营,不喧哗,不强闯,只静静等待那一夜的到来。

    官府震怒,派兵驱赶。带队校尉厉声呵斥:“尔等聚众闹事,意图何在?”

    一位白发老儒上前一步,拱手道:“吾等非为闹事,乃为观刑。既曰公开行刑,岂能拒民于外?若怕人看,不如私下杀人?”

    校尉语塞,竟无法反驳。

    正月十五,黄昏。

    玄武门废墟之上,高台已筑。火把林立,甲士环列。董安身穿朱袍,立于台上,身旁绑着一名女子,黑布蒙面,双手反缚。台下聚集数千官兵,另有数万百姓远远围拢,鸦雀无声。

    鼓声三响,董安朗声道:“今有妖妇师婉,蛊惑边民,伪造天书,妄图动摇国本。经查证属实,依律当斩!此乃‘明镜台’公正执法,以儆效尤!”

    台下百姓骚动起来。

    就在此时,一声长啸划破夜空!

    一道身影自西而来,踏瓦跃脊,如鹰击长空,直扑高台!众人尚未反应,那人已落在台中央,一刀劈断绳索,扶住师婉。

    正是邓盛。

    全场哗然。

    董安面色不变,冷冷道:“你终究还是来了。你以为你能带走她?这天下,早已不是你说了算的地方。”

    “我不打算带走她。”邓盛摘下蒙面布,露出师婉清瘦却坚毅的脸,“我要带她回家。但在那之前,我想问问在场每一个人??你们相信她写的《辨伪录》吗?相信她说的‘梦不可信,账要细看’吗?如果相信,就请向前一步。”

    寂静持续了三息。

    然后,第一人迈步而出。

    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

    如同春河解冻,人流缓缓向前涌动。先是百姓,再是低阶吏员,甚至连几名甲士也扔下长矛,脱盔前行。

    董安脸色剧变:“停下!否则以谋逆论处!”

    无人理会。

    邓盛举起手中《影录》,面向苍天:“你们看,这才是真正的‘明镜’??不是铜镜,不是诏书,不是某个人的意志,而是千万人共同凝视的眼睛!”

    话音未落,天空骤然炸响一道惊雷!

    紧接着,暴雨倾盆而下。

    雨水冲刷着高台,浇灭了火把,也洗去了积年的尘灰。在电光闪烁之间,人们看见邓盛与师婉并肩而立,衣衫尽湿,却挺直如松。

    而董安站在台上,孤立无援,仿佛一座即将崩塌的雕像。

    雨下了一整夜。

    次日清晨,玄武门已空无一人。只余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通向四方。

    官方宣称“暴民作乱,已被镇压”,可三日后,《影录》全文出现在太学门前、市集墙头、甚至宫墙夹道。更有传言说,刘彻在寝殿中反复阅读那份手稿,终在第七日召见董安,收回其印绶,命其闭门思过。

    “明镜台”重归初心,恢复轮替制。匿名谤书再度堆满木匦,其中一封写道:“昨夜梦见董大人跪着写检讨,笑醒。”

    邓盛与师婉并未留在长安。

    他们一路向南,沿途开设义塾,教授孩童识字、算账、辨伪。每到一地,便在墙上刻下八个字:

    **“米要干净,心要明亮。”**

    许多年后,岭南某村小学童在作文中写道:“我长大想当邓公那样的人,天天查坏蛋的账,不让大人骗小孩。”

    而在遥远的北方,一座雪山脚下,一间茅屋炊烟袅袅。屋内,一位老者正将一枚磨平纹路的五铢钱放入孩童手中,轻声道:

    “拿着,这是星星的碎片。只要你不把它当成神物供起来,它就会一直亮着。”

    窗外,春风拂过山野,新苗初绿,万物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