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仲针痛失大龙,心下不免有些郁闷,但有总好过没有,手里的糖兔小是小了点,瞧着倒也秀气可爱。
回到车内,见父亲面色稍霁,他便举起糖兔,略带一丝炫耀道:“爹爹,你瞧这兔子!”
赵宗实只略略扫了一眼,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吃惊:京中所售吃食岂有他不晓的?可这糖画确为生平初见。摊主的手艺委实不俗,竟能以糖汁塑形,勾勒出如此灵动之物。
他不由得又望了眼窗外的餐车,车身上的刻字在灯火映照下清晰可辨。
旁人的名头恨不得越响亮越好,此人却以无名氏自居……倒非寻常的贩夫走卒可比。
当爹的不予置评,当娘的总要捧儿子的场,夸赞道:“好伶俐的小兔!这般活灵活现,我瞧着倒比那大龙更生动几分!”
高滔滔自然也瞧见了车身上的刻字,笑道:“名号倒是别致,糖画亦有趣得紧,却不知此番赐酺,这位无名氏会否受邀?”
赵宗实断然道:“赐酺盛会,岂会邀请无名之辈?”
“也是……”
车驾渐行渐远,那辆奇特的驴车亦渐渐倒退,消失于夜色中,不复得见。
有关糖画的话题随之终结,今夜之事不过是段小插曲,夫妻二人都没往心里去。
唯有赵仲针仍然忘不了那条威风凛凛的糖龙,舔着糖兔,心里却想:明晚定要差人来寻这位无名氏。自然,此事须瞒着爹爹。
然而,接下来的数日,赵仲针派来的下人尽皆扑了个空,这位无名氏再也不曾现身此处。
……
接下来的几天,吴铭和张关索每晚都外出摆摊,只是每晚摆摊的地点都不同,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东京那么大,当然要充分发挥餐车的机动性,不必局限于一处。
两人一车所过之处,来往行人无不驻足侧目,真个赚足了眼球!
吴铭本想去王安石家溜一圈,一打问,清明坊远在郊区,只好作罢。
这期间倒是去内城的东西御街逛了一回。
赐酺在即,城楼之前、御街之上,内诸司已用土木临时搭建起高大宏伟的露台。
御街两侧也已搭起延绵的彩幕,诸如矾楼、潘楼等正店已经挂出布招,最终是潘楼占了C位。
很显然,潘楼的关系更硬,毕竟,潘楼的店址正位于皇城根下,紧邻东角楼,甚至潘楼所在的那条街就叫“潘楼街”。其声势之盛,可见一斑。
至于谢家坐拥的三家正店:高阳正店、中山正店及长庆楼,则分列矾楼和潘楼两侧。
赐酺宴虽以饮食为主,受邀者却并不限于酒楼食肆,但看那迎风招展的布招,可谓百货骈布,无所不有,俱是城内有名的店铺。
一应摊位都设在皇宫对面,届时,官家将携宗室和大臣登上十数米高的城楼,凭栏眺望,万民同乐、歌舞升平之景一览无余。
而位于皇宫同侧的彩幕,则类似于村里吃席时搭建的篷房,只是更华美也更私密。
这些是受邀的庶民代表和宗室外戚的宴饮之所,庶民代表的宴席位于宣德楼下,宗室外戚则按亲疏远近排座次。
彩幕帐设一直延绵到皇宫尽头,即东、西角楼处。
其实并不算长,大约一千米。
纵观两千年王朝史,北宋的皇宫算是很袖珍的了,远小于唐朝的大明宫和明清的紫禁城。赵祯在位期间倒是起过扩建的念头,但因周边住户抵制拆迁,只好搁置。
吴记川饭的摊位位于西角楼对面,吴铭先来踩个点,目光扫过隔壁摊位的布招,微微一怔。
“哎哟呵!老熟人啊!”
店铺离得近也就罢了,没想到摊位也紧挨着状元楼。
转念一想,也对,他当初的要求是排在七十二正店之后,而状元楼恰是正店末流,合该如此。
过了东、西角楼,摊位由单侧变作双侧,东起望春门,西至阊阖门,但彩幕的规格明显不如皇宫路段。
东西御街和南北御街一样,原则上只供官家出巡使用,寻常百姓只能在两侧御廊里行走。
赐酺当日例外。
除去预留给演出队伍的经行通道和靠近皇宫一侧的彩幕区域,其余地界百姓可随意游览,尽情享受,不受任何限制。
吴铭只是驱车大致参观一遍,已经可以想见后天的盛况。
翌日。
今天是宋代的九月十九日,现代的10月18日,星期六。
恰逢周末,吴铭叫上老爷子和老妈一起筹备明天摆摊所需的食物。
不仅要保留以前摆摊时的畅销菜品,还要增加一些新花样,其中两样当场现做。
一是糖画,经过这几天的实战演练,吴铭已经熟练掌握十二生肖的画法。
至于另一样……
“耶!”
吴振华一进厨房就注意到那几口巴掌大的平底锅,看外形显然不是现代工业的产物。
“你在那边买的嗦?”
吴铭点头称是。
没办法,现代器具带不过去,只能在东京寻找平替,工艺虽然粗糙了些,能用就行。
“你要做蛋烘糕嗦?”
老爷子一猜即中。
蛋烘糕虽然带个“糕”字,其实并非什么正经糕点,更比不了广式、苏式、京式面点的精致,而是成都的特色小吃,相传始于清代道光年间,至今已有百多年历史。
蛋烘糕用料普通,做法也极其简单,只需用鸡蛋、面粉和红糖调匀,在平底锅上烘煎而成,很适合出摊叫卖。
吴铭记得二十年前,成都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卖蛋烘糕的,那时候才卖五毛钱一个,现在涨了十倍不止,味道反而不如以前好了。
吴振华瞬间来劲了,这个他会啊!谁还不曾走街串巷卖过蛋烘糕了?
吴铭笑着招呼道:“都过来,让太师祖给你们露一手!”
三个厨娘嗖一下便围聚上来。
吴铭嘱咐何厨娘:“你仔细学,这道菜明日由你来做。”
“好!”
何双双重重点头,难掩欣喜之色。
某个无缘参与此次盛会的可怜娃不禁面露愁容。
吴铭宽慰她一句:“你也认真学,以后有的是机会。”
谢清欢轻轻“嗯”一声,这个大饼显然不足以慰藉她心里的苦闷。
有人旁观,吴振华劲头更足,当即撸起袖子,把手洗净。
取出一盆,倒入面粉,再依次放入蛋液、红糖和清水,搅成稠糊状,静置半小时。
这期间本该准备馅料。
传统的蛋烘糕只有甜咸两种味道,甜馅即是用芝麻、白糖和花生碎混合而成;咸馅就是大头菜炒肉末。
在物资极大丰盛的今天,馅料早已跳脱出甜咸二味,万物皆可入馅,甚至衍生出夹奶油肉松这种邪道吃法,盛行一时。
吴铭最喜欢的馅料是烂肉豇豆,考虑到今天只是教学,重在制作蛋皮,馅料就用榨菜凑合一下。
半小时后,往面浆里放入发酵后的老面和适量的小苏打,搅拌均匀,开烤!
烤制过程不难,只需控制好面浆的量和火候即可。
如果用现代器具来做,这不算什么问题;但替换成宋代的器具,找准火候的难度便直线上升。
吴振华许久不曾烤蛋烘糕了,手有点生,连翻两次车,终于把火候找准。待蛋烘糕表面均匀起泡,稀浆尽褪,加入馅料,对折合拢,出锅!
三个厨娘趁热品尝,皆赞不绝口,此物简单却美味,明日现做现卖,必定大受欢迎!
换何双双上手练习。
谢清欢默默走开,忽见师父取出糯米粉,忙问:“师父打算做什么?”
“麻团。”
明天肯定会有许多小孩儿光顾,光是吴铭知道的,就有三个小欧阳、小七娘和她的哥哥姐姐、苏辙等等,没有哪个小孩儿能够拒绝甜甜糯糯的麻团。
麻团看着简简单单,做起来远比蛋烘糕难,对用料的配比和油温都有严格的要求,炸出来后皮薄且酥,立挺空心,即便放凉也不会回缩。
吴铭虽非白案师傅出身,做个麻团还是手拿把掐的。
用糖水将糯米粉和成面团,静置饧面,同时准备馅料,有豆沙和莲蓉两种。
半小时后,将面团分成大块,随后搓条,揪剂子,按扁,包入馅料,封口捏圆。取一碗清水,将包好的团子沾湿,裹满白芝麻,即成麻团生坯。
今天只做生坯,赐酺定于巳正时分正式开始,不止麻团,炸菜都可以留待明早再来炸制。
吃过午饭做卤菜。
还和以前一样,众人分工合作,只是以前仅他、小谢和二郎三人,今天有何双双、锦儿和孙福助力,效率倍增。
吴记旬休歇业的规矩,如今已无需刻意强调,即便是初来乍到的新客,亦对此有所耳闻,均觉匪夷所思,大叹吴掌柜不会做生意。
“这算得了甚?”熟客以特有的淡定口吻向新客科普,“吴掌柜的规矩多着哩!旁的不说,单说排队,嘿,待到赐酺那日,你便晓得厉害了!”
吴记受邀之事早已在食客间传开,得知吴掌柜此番又要推陈出新,这下不得不去捧场了。
是夜,闭店打烊之前,吴铭让小谢写了张“今日歇业”的告示,贴于门外,又取来一幅布幌子,嘱咐道:“再写几句广告词……”
赐酺宴毕竟是正式场合,往来多官宦贵胄,就不搞噱头了,只把招牌菜写上。
“师父,弟子当真不能去么?”
谢清欢眼巴巴地望着师父,做最后的争取。
看着徒弟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吴铭颇有些于心不忍,终究还是硬起心肠摇了摇头:“你在家里安心练习雕花和糖画,把手艺练好,以后有的是表现的机会。”
谢家的三家正店都在,谢居安本人大概率也会到场,风险太高了。
“好吧……”
尽管知道师父是为自己好,也知道这样做是对的,仍免不了有些闷闷不乐。赐酺盛会难得一遇,这十六年来朝廷一共就办过两回,她真的好想去啊……
何双双师徒、李二郎和孙福自然得去,加上吴铭便是五个人。
发过工钱,闭店打烊,众人各自回家歇息不提。
第二天,吴铭比平常早半个小时到店。
谢清欢已经起床,正刷着牙,含糊不清地喊了声“师父”。
吴铭微微颔首,走至吴记川饭外。
卯正时分,天光尚未大白,巷陌笼在深秋的寒凉里,霜雾于晨光中悄然融化。万里无云,今日应是个大晴天。
忽闻辘辘声响,扭头看去,马大娘驾着餐车缓缓驶来。
何双双师徒要来店里洗漱,是以一向来得早。
吴铭回厨房里将昨天备好的菜料取出来炸制,同时把卤菜热上。
他一边演示一边讲解:“炸麻团的油温很关键,四成油温下锅最佳,低了不易膨胀,高了容易炸裂。”
麻团炸裂的声势惊人,热油四溅,虽不至于毁容,被溅射到还是很疼的。
此时油锅已热,油烟微起。
吴铭将麻团生坯放入油中,团子沉入油底,边缘泛起细小气泡。
用长竹筷不断拨动,防止粘连。
过不多时,麻团便接连浮起,吴铭挨个翻动,使其受热均匀。
三个厨娘看着一个个团子在油锅里旋转、膨胀,表皮颜色逐渐加深,从浅褐到金黄,体积胀大了近乎一倍!大感新奇有趣。
吴铭用笊篱将之捞出沥油,演示罢,便把后面的活儿交给小谢。
他着手准备蛋烘糕的馅料,何双双则调配蛋烘糕的浆液。
辰时前后,李二郎和孙福相继到店。
吴铭招呼两人品尝刚出锅的麻团,又让何厨娘烤了几个蛋烘糕,权当早饭。
八点左右,万事俱备。
众人将一应器具和食材装入餐车,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吴记川饭的布招以及写有招牌菜的布幌子。
仔细检查两遍确认无一缺漏后,吴铭再度嘱咐徒弟两句,不得擅自出门云云。
另四人也不多话,任谁都瞧得出谢厨娘心情不佳,只拱手道声别,出发!
谢清欢留在原地目送餐车逐渐远去,直至餐车消失于巷角,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幽幽地叹口气。
热闹是他们的,她什么都没有。
她独自回屋,关上店门,进厨房里取出萝卜。
看来今日只剩萝卜陪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