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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 小神宗与小驸马
    老爷子传下来的这套工具大多带不过去,次日一早,吴铭便让李二郎去市场里采买平替。

    别的都好说,唯独转盘需要自制。

    李二郎买回来一块光板转盘,吴铭将之均匀划分为十二格,然后由谢清欢执笔,将十二属相的名称工整书于格中。

    街头卖糖画的大多会在转盘上动手脚,降低龙的“爆率”。

    吴铭不搞这些小伎俩。

    等张关索到店,确认其晚上有空,他取来一块布幌子,让徒弟写上糖画及其售价。

    忙忙碌碌又一日,转眼便至戌时。

    马大娘如约而至。

    吴铭和张关索将风炉、锅勺、竹签、蔗糖以及新制的十二生肖转盘一并装车,回厨房里嘱咐两句,托经验最丰富的何双双代为照看店面。

    “那我哩?”

    谢清欢略显错愕,以往师父离店,都是让她照看店面的。

    吴铭正色道:“你要听双双姐的话。”

    闲话少叙,出发!

    东京城内千灯竞放,夜市喧嚣如昼。

    吴铭并未奔赴州桥夜市,而是选择前往醉翁府邸。

    六月间为醉翁操持过寿宴,府上仆役都认得他,见吴掌柜驾车而来,忙入内通禀。

    不多时,欧阳发便疾步而出,三个小欧阳紧随其后。

    “吴掌柜!”

    四人目光立时被餐车吸引。

    “此为何车?如此新奇!”

    吴铭笑道:“此乃餐车,专为外出贩食所造。”

    “妙哉!”

    欧阳发赞叹不已,心想吴掌柜端的不拘一格,不仅菜品频频推陈出新,连车驾器具亦别出心裁!

    欧阳辩指着车身上的刻字问道:“为何叫无名氏?”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

    吴铭只好照搬苏颂的说辞:“惭愧,吴某厚颜自号无名氏,教诸位见笑了。”

    四人恍然,并未往心里去,目光立刻被车上的转盘所吸引。欧阳辩最年幼,个头稍矮,须扒着车沿踮起脚,方能一睹转盘全貌。

    吴铭讲明规则,四兄弟依次转动指针,分别落在蛇、马、牛、羊上。

    取出风炉置于操作台上,引燃木炭,架上小锅,倒入适量蔗糖。

    糖块渐渐软化融解,化作清亮的琥珀色糖浆,待锅中冒起细密的鱼眼泡,吴铭舀起一勺糖浆,手腕或提或倾,糖液如细丝般泻落于石板,勾勒出骏马的轮廓、健牛的犄角、山羊的短尾,最后是蜿蜒的蛇身。

    每画成一只,便趁热嵌上竹签,旋即用小刀仔细铲起,以蒲扇扇凉定型。

    兄弟四人凑在车前,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

    吴铭将做好的糖画分给他们。

    欧阳发看着弟弟手中体型更大的牛、马、羊,再看看自己手里细长的蛇,不免有些气闷,又想起落榜之事,心道:莫非当真流年不利?

    三个小欧阳看着手中栩栩如生的糖画,哪里舍得吃掉?间或伸出舌尖舔一下,感受着丝丝甜意在口中化开,满足地眯起眼,再舔一下。

    闲谈间,欧阳发问起赐酺之事:“听闻朝廷已邀京中名店共襄盛宴,吴掌柜可曾受邀?”

    吴铭给出肯定答复。

    “可有新菜?”

    “有的!”

    欧阳发立时道:“届时定来捧场!”

    三个小欧阳闻言,竞相道:“大哥!带上我!”

    欧阳发断不愿带上三个“臭弟弟”,大摇其头:“为兄已与他人有约。你等若想去,自去央求娘亲便是。”

    正说话间,餐车周围不知不觉已聚拢不少人。

    四个官家子弟现场“吃播”,过路的孩童看得双眼发直,登时便走不动道了,拽着父母的手央求道:

    “爹爹爹爹!我也要牛牛!”

    “买嘛买嘛!我想要龙!”

    餐车前的人气逐渐旺盛起来。

    等卖过这一波,这条街巷的生意渐稀,吴铭收起一应器具,张关索驾起餐车,两人前往下一个摆摊地点:敦教坊。

    此处乃京中贵胄聚居之地,他为狄青操持乔迁宴时,来过两次,还算熟门熟路。

    再次抵达狄府门前,景象已与昔日截然不同。

    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的“狄府”匾额不见踪影,石阶墙头积着落叶灰土无人清扫。狄家离京不过一月,已是一派萧条景象。

    坊中亦有一处小型夜市,吴铭来时已晚,好位置早被旁人占据。

    他只得寻了个角落停下餐车。

    两人一车一出现,立时受到在场同行的瞩目,无不诧异打量这辆造型奇特的驴车。

    亦有游人被吸引,围拢上前,见布招上写明“糖画,二十文每串”,又见摊主正执勺倾糖汁作画,无不称奇,纷纷解囊。

    出入此间者,非富即贵,区区二十文,算不得什么。

    虽处角落,人气竟也慢慢聚起。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一声呼喊:“吴掌柜!”

    吴铭循声望去,两个身着华服锦袍的男子并肩行来,其中一人正是郭若虚。

    两人走至近前,郭若虚笑道:“我道是谁家生意如此红火,引得众人围聚,原是吴掌柜在此!”

    目光落到餐车上,亦是啧啧称奇。

    同行者面露惑色,郭若虚便居中引见,盛赞吴掌柜的厨艺,言辞极尽推崇,诸如“生平仅见”、“独步东京”“世间绝无”之类,听得对方将信将疑。

    这位同行者名叫王缄,与郭若虚出身相似,同为开国大将之后,货真价实的贵胄子弟。

    历史上的王缄只是个无名之辈,但他有个儿子叫王诜,即《水浒传》里的“小王都太尉”,亦是驸马爷,亦擅书画,造诣更在李玮之上。

    不过这个时间点,这位未来的驸马爷尚是个六七岁的垂髫小儿。

    郭、王二人各要了一串糖画。

    王缄见糖画栩栩如生,甚是新奇有趣,料想家中孩童必定喜爱,遂提议道:“王某正欲归家,寒舍距此不远。不知吴掌柜可否移步?家中几个顽童见了此物,必定欢喜。”

    吴铭欣然应允,心想趁驸马年幼,抓住他的胃,待其长成,多赠几幅画给我,很合理吧?

    收摊,随王缄来到王家府邸前。

    王缄道声“稍待”,入府唤人。

    不多时,便领出六个孩童,三男三女,数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跑得最快。

    “诜儿,慢些!”

    男孩充耳不闻,撒丫子跑至餐车前,小手攥着衣襟下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转着,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这便是小王诜了。

    流程依旧,六个孩童依次转动指针。

    王诜转时,口中念念有词:“龙!龙!龙!”

    指针滴溜溜旋转,最终停在了“兔”格上。

    王诜顿时垮下小脸,大失所望,拽着父亲衣袖恳求:“爹爹,诜儿还想再转一次!”

    王缄摇头道:“一人仅限一次,不可贪多。”

    任凭儿子如何撒娇耍赖,只是不许。

    恰在此时,一辆装饰华贵的朱漆车驾辘辘驶近。

    王缄认出车驾规制,忙拉着儿女避让道旁。

    吴铭莫名觉得这辆豪车有些眼熟,同上回在狄青府外所见颇为相似。

    的确是同一辆,便连车中乘客,亦是同一家人。

    车内的赵仲针听得外间孩童嬉笑,好奇地掀起车帘一角探看,见几个孩童人手一支小兽,舔得正欢,瞬间被迷住了。

    “爹爹,娘亲,那是什么?孩儿也想要!”

    赵宗实朝外看了一眼,眉头微蹙,正待拒绝,妻子高滔滔已抢先吩咐车外随从:“停车,去买一串来。”

    车夫稳稳刹停车驾,随从一跃而下,行至摊前询问。

    车厢内,赵宗实语带责备:“此乃将门王家府前,贸然停车,恐惹非议。”

    高滔滔不以为意:“我亦为将门之后,当初不也嫁给了你?何况王缄这一支既非将才,亦无实权,有什么打紧?”

    “眼下是非常时刻,你应该清楚才是……”

    赵宗实犹自责备妻子行事莽撞。

    高滔滔轻轻抿嘴,不再辩驳。

    她明白夫君的忧虑,直至上月,朝中仍物议汹汹,奏请官家立储的札子堆迭如山。

    官家无子,若要立储,自幼长于宫中的夫君便是第一人选——也正因自幼长于宫中,方才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子,这并非坏事,只是……有时未免过于紧绷。

    随从很快返回禀报:“此物须转动转盘,指针停于何种属相之上,摊主便绘制何物。”

    赵仲针到底是少年心性,哪里按捺得住,脱口道:“我来转!”

    话出口才想起征询父母的意见,忙扭头看去。

    见母亲微微颔首,父亲虽面色微沉却并未出声反对,这才欢喜地跳下车,哒哒哒跑到摊前。

    吴铭见他衣着华贵更胜王家孩童,再看王缄领着儿女恭敬退让的姿态,心下明了几分:这家人绝非寻常宗室,或许真如谢清欢所言,乃亲王之后。

    赵仲针迫不及待,伸手用力一拨转盘指针,众人的目光随之牵动。

    飞速转动的指针渐渐放缓,最终不偏不倚,落在了“龙”上!

    “哇!”

    众孩童齐声惊呼,赵仲针自是喜不自禁,其余孩童则满眼羡慕,王诜尤为艳羡,看着手里的小兔子,顿觉索然无味。

    吴铭按部就班,舀起灼热的糖浆,糖汁随手腕移走,须臾间,龙首、龙角、龙身、龙爪、龙尾,乃至片片龙鳞,一一凝就。

    赵仲针看得目不转瞬,直至吴铭嵌上竹签,递至他眼前,他才情不自禁地赞叹出声:“好生了得!”

    接过那条神气活现的糖龙,正乐得合不拢嘴,耳后猛地响起一声呵斥:“胡闹!”

    赵仲针一激灵,回头望去,但见父亲的神色异常冷峻,眼中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了。

    赵仲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举着那条威风凛凛的糖龙,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一时手足无措。

    不止他,现场的气氛亦为之一僵。

    龙是华夏文化中的至尊神物,作为一种延绵近万年的图腾,它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占据着崇高的地位。

    起初只是作为氏族的图腾,秦汉时期,龙被赋予了“帝德”和“天威”的宗教形象。在宗法观念的影响下,龙纹在艺术创作中往往与“神圣”、“天”、“天子”等概念相呼应。

    至元代,首度颁发“禁服麒麟、鸾凤、白兔、灵芝、双角五爪龙、八龙、九龙、万寿、福寿字、赭黄等服”之禁令,这便是龙纹最终成为封建帝王权威象征的发端。

    到了明清时期,随着集权制度的登峰造极,龙纹便被皇家所垄断。官宦子弟、平民百姓如有擅用龙纹者,视为“僭越”,犯大逆罪。

    介于之间的宋代是一个特殊的时代。

    宋代是龙纹向艺术化发展的高峰期,艺术创作相对自由,少有封建宗法的桎梏,宫廷龙纹和民间龙纹的发展并驾齐驱。

    宫廷龙的造型突出神性,金碧辉煌、精巧典雅,涉及宫廷礼仪和生活的各方面;民间仍以龙来辟邪祈福,特点是寓意吉祥,素雅秀美、气韵生动。

    民间画龙并非忌讳,何况吴铭绘制的糖龙远远算不上精致,只是形似罢了。

    按理说不该有这么大的反应,除非这家人身处那个位置,是以格外敏感。

    一念及此,吴铭忍不住再次端详眼前的小男孩,这个时间点,宋神宗的年龄应该和他相仿。

    莫非……

    气氛忽然僵住,还是王诜机灵,立时递上手里的糖兔,打破沉默道:“我同你换罢!这兔子我还没尝过哩!”

    “可是……”

    赵仲针看看自己手中威风的大龙,再看看那只不起眼的小兔,心中万般不愿。

    然而父亲的目光直如芒刺在背,他只得忍痛割爱:“……也好。”

    将糖龙递出,换回了那只糖兔。

    王诜得了威风的大龙,喜笑颜开。

    赵仲针握着不起眼的小兔,闷闷不乐地登回车上。

    吴铭看在眼里,心里大呼卧槽。

    如果这家人真是赵宗实一家,那王诜就是他家的女婿啊!尽管这位驸马爷风流成性,并非什么乘龙快婿。

    今晚大概率是这对郎舅的初次碰面,单看此时的小神宗和小驸马,其好吃贪玩倒和寻常的小孩一般无二,谁能想到……

    豪华车驾重新启动,辘辘驶离王家,融入东京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