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过兖州府滕县的青石板路,扬起些许尘土,朱高炽与蒋瓛一行人伪装成南来的丝绸商队,缓缓驶入这座山东重镇。
刚一进城,扑面而来的乱象便打破了他们对这座小城的固有印象——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关门闭户,门板上还残留着被砸毁的痕迹;零星开业的摊贩也面带惶恐,眼神紧盯着街巷深处,随时准备收拾货物逃离;路上行人寥寥,多是面带菜色、步履匆匆,唯有街角巷尾聚集着一群群身着褴褛衣衫的人,正朝着同一个方向虔诚跪拜,口中念念有词。
“将军,看来这临清已然被白莲教搅得不成样子了。”蒋瓛压低声音,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的人群,语气中带着一丝冷冽。
朱高炽微微颔首,没有言语,只是拉了拉身上的绸缎外衣,装作对周遭景象漠不关心的模样,与众人一同走进了街边一家还算规整的客栈。
选了二楼临街的房间,刚推开窗,便清晰地看到街面上的异动——远处一队人马正缓缓走来,沿途的百姓纷纷跪地焚香磕头,神情狂热而虔诚,仿佛迎接神明降临。
这队人马越走越近,规模约莫二三百人。
朱高炽久经沙场,蒋瓛亦是领兵多年,二人目光一扫便已了然:这伙人大多是老弱妇孺,即便有几个青壮年,也面色虚浮、步伐散乱,毫无军纪可言。
以他们的眼光来看,这般乌合之众,若是放到战阵之上,麾下一个百户率领的精锐士卒,便能轻松将其杀得干干净净,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但二人脸上并无丝毫轻视,反而愈发凝重。
他们深知,白莲教的可怕之处从不在武力,而在其蛊惑人心的本事。
看看街道两边自发跪拜的信徒,上至白发老者,下至垂髫稚子,足足有数百人之多,且眼中都透着近乎盲目的狂热。
仅凭这二三百人的队伍,便能煽动起如此多的百姓,其能量之大,足以轻易掀起千人以上的叛乱,这才是最令人忌惮的地方。
队伍渐渐行至客栈楼下,朱高炽与蒋瓛俯身凝视,将眼前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精壮汉子,各举着一面黑色旗幡,旗面上用白色朱砂写着两行大字,左边是“淤泥源自混沌启”,右边是“白莲一现盛世举”。
看到这两句话,朱高炽眼中寒光一闪,心中已然确定:这伙人正是朝廷严令追查的白莲教!
白莲教在元末乱世中曾发挥过巨大作用,朱元璋早年也曾依附红巾军,对其蛊惑人心、动摇政权的破坏力有着切肤之痛。
因此大明立国后,朱元璋便立刻将白莲教及其分支明教列为头号邪教,颁布严苛律法严禁传播,一旦抓获,严惩不贷。
可即便如此,白莲教仍未绝迹,反而被迫转入地下,以更隐蔽的方式传教。他们的教义通俗易懂,又擅长编造“劫富济贫”、“弥勒降世”之类的虚妄许诺,对生活困苦、缺乏希望的百姓有着极强的煽动力,这也是其能屡次死灰复燃的根源。
扛着旗幡的汉子身后,是数十名身着各色服饰、打着不同认旗的白莲教骨干。
这些人或手持法器,或口中念念有词,簇拥着一顶华丽的白色莲花宝座。宝座由十六名精壮汉子抬着,上面铺着雪白的狐裘,坐着一位身着一袭白衣的女子。
她头上戴着一层轻薄的冪蓠,将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看到一道纤细的身影,透着几分神秘。
“圣姑!圣姑!”每当莲花宝座行至一处,周围的信徒便会齐齐匍匐在地,高声呼喊,声音中满是敬畏与狂热。
有的人甚至激动得泪流满面,不停叩拜,额头都磕出了血痕。
面对信徒们的虔诚跪拜,白衣女子只是微微抬手,轻轻挥了挥,没有说一句话。
她身旁的两名侍女立刻会意,从挎着的竹篮中抓出一把把黄色的符纸,向着街道两边的信徒抛洒而去。
这些符纸不过是最普通的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毫无章法可言。
可在信徒眼中,这些符纸却如同救命稻草一般。
他们纷纷起身争抢,有的甚至为了一张符纸扭打在一起,脸上满是急切与渴望。
抢到符纸的人则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手舞足蹈,激动不已。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朱高炽与蒋瓛都感到心头一震,甚至在日后的岁月里都难以忘怀。
只见抢到符纸的百姓们,纷纷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清水碗,将符纸点燃。
黄色的符纸在碗中燃烧殆尽,化为一堆黑色的灰烬,他们毫不犹豫地端起碗,将混着灰烬的清水一饮而尽,脸上还带着满足与释然的神情,仿佛喝下的不是灰烬水,而是能延年益寿、躲避灾祸的仙露琼浆。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就在百姓们喝完符水后,几名身着短打、抬着空箩筐的汉子沿着街道两边走了过来。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将箩筐放在地上。可信徒们却像是事先约定好一般,纷纷从怀中掏出自己本就不多的铜钱,争先恐后地丢进箩筐里。
有的人掏空了身上所有的钱,有的人甚至回家拿来了积攒许久的碎银,生怕慢了一步就无法表达自己的虔诚。
朱高炽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这些百姓大多衣衫褴褛,补丁摞着补丁,有的甚至光着脚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鞋面早已磨穿露出脚趾;面容憔悴蜡黄,眼窝深陷,颧骨凸起,显然是长期营养不良、饱受生活重压的模样,一看便知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并不富裕。
他们手中的铜钱,大多是带着铜绿的碎钱,还有些是皱巴巴的纸币,显然是平日里省吃俭用、一针一线积攒下来的微薄收入,或许是家中老幼的口粮钱,或许是冬日取暖的炭火钱,又或是给孩子看病的救命钱,每一枚都浸透着血汗与不易。
可就是这些维系生计的救命钱,仅仅因为一张毫无用处的黄纸符——不过是普通黄纸胡乱涂抹些朱砂符号,既不能果腹,也不能御寒,更不能消灾解难——他们便心甘情愿地、争先恐后地拱手让人。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点不舍,反而因抢到符纸、献出钱财而面露荣光,仿佛完成了最神圣的使命。
这般被虚妄教义洗脑、将血汗钱投入骗局的愚钝与狂热,实在是既可悲又可笑:可悲的是他们被蒙蔽双眼,分不清真假善恶,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符纸,却不知自己的血汗正被邪教肆意榨取;可笑的是他们奉为至宝的“圣物”,不过是邪教敛财的工具,而他们倾其所有的虔诚,最终只换来了自身愈发困顿的生活与邪教的坐大。
一念至此,朱高炽不由眼神发冷。
这些邪教妖人,真是该死啊!
短短半个时辰,当莲花宝座行至客栈楼下时,为首的那个箩筐已经被铜钱填得满满当当,沉甸甸的,两名汉子都快抬不动了。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箩筐也陆续被填满,一路走过来,至少已经装满了四五个箩筐,粗略估算,钱财数量已然相当可观。
“好手段!”蒋瓛低声咬牙道,语气中满是鄙夷,“一张废纸,几句空话,便能如此敛财,这白莲教的蛊惑之术,真是令人发指!”
朱高炽沉默不语,眉头紧锁。
他此刻已然明白,这白莲教在山东的势力远比想象中更为庞大。
他们不仅煽动百姓作乱,更通过这种方式疯狂敛财,而这些钱财,无疑会成为他们购置兵器、扩充势力的资本,给平叛带来更大的难度。
更让他在意的是,那位神秘的“圣姑”背后,是否就是操控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莲花宝座渐渐远去,信徒们也陆续散去,街道上恢复了片刻的平静,可空气中弥漫的狂热与荒诞,却久久未能消散。
朱高炽转过身,目光凝重地看着蒋瓛:“蒋指挥使,看来我们得加快脚步了。立刻动用锦衣卫的眼线,查清这位‘圣姑’的真实身份,以及白莲教在山东的核心据点与粮草储备。这颗毒瘤,必须尽快铲除!”
蒋瓛躬身领命:“末将明白!即刻便去安排,定在三日内查明一切!”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映照在临清城的街道上,却驱不散弥漫在这座城市上空的阴霾。
朱高炽站在窗前,望着远方白莲教队伍消失的方向,心中暗下决心:此次山东之行,不仅要平定叛乱,更要彻底揭开白莲教的神秘面纱,揪出幕后黑手,让这些蛊惑人心、残害百姓的邪教妖人,付出应有的代价,还山东百姓一个安宁,护大明新政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