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说汉武大帝穷兵黩武,或许不贴切。
可即便不贴切,也只是当时的百姓民文化水平有限,无法准确指出那个时期,汉武大帝真正做错了什么。
——对外战争的失败,是原因之一。
但战争的胜败,毕竟不是汉武大帝所能完全掌控的——至少汉武大帝从没有做出导致对外战争失利的决策。
导致汉武大帝一朝,底层民众生活艰难最根本的原因,是文、景两代皇帝留下的战争经费,被汉武大帝用到了奢靡享乐、大兴土木之上;
到了打仗时,要用钱了,又把手伸向了无辜的底层民众。
战争,尤其是国家层面的对外战争,底层民众本就天然承担着部分成本和风险。
生产生活环境被破坏,生存物资紧缺,以及贡献劳动力作为兵源,承担劳动力折损在战场上的风险,本就已经是民众为对外战争,所做出的贡献和牺牲。
在此基础上,再伸手向老百姓要钱,当做战争的花费……
太宗皇帝没脸这么干,所以攒了二十七年的钱,省吃俭用,哪怕匈奴单于快打到长安了,也愣是咽下了那口气。
孝景皇帝稍差些,却也同样是把钱攥的死死的。
除了吴楚七国之乱用出去一些,其他时候,节俭起来虽不比太宗皇帝,但在封建帝王的群体中,那也是骇人听闻的程度。
为什么?
文、景二帝,为什么要如此节俭,恨不能从牙缝里抠肉丝,也舍不得吃点好的、穿点好的?
就是因为他们明白,汉匈早晚必有一战!
届时,老百姓贡献劳动力,牺牲生产力,付出已经很大了,日子已经很苦很苦了。
所以战争的开销,非但不能有分毫压在百姓头上,反而还要匀出一部分钱,在战后补贴底层民众。
打仗了,老百姓把儿子、丈夫、父亲送到军队,大半年种不好地,饭吃不饱;
等到战争结束,朝堂、天子就应该拿出点钱粮,告诉底层民众:战争打赢了,大家功不可没,这点心意,大家权当是改善生活……
只可惜,理想很美满,现实却很骨感。
文、景二帝理想中的战争状态,并没有出现在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年间。
文、景二帝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变成了汉武大帝扩建的未央宫、新建的建章宫,以及美轮美奂的‘新上林苑’。
到了战时,老百姓非但要出人参军,出力运粮,并荒废一整年的农业生产,甚至还要通过税赋,来分摊战争花费。
恨不能是砸锅卖铁,力挺国家打匈奴人,结果战后收到的,却只是家中劳动力的阵亡、伤残抚恤,亦或是武勋赏赐。
——建功立业,得到封赏的人有多少?
——贡献劳动力,直接参战的又有多少?
绝大多数人家,不过是贡献了劳动力去做民夫,去做志愿者;
战争胜利,半点好处没有,还要被收取额外的战争税。
战争失败,却又是一轮加税。
且无论胜、败,地是荒了一年,家里人也饿了一年,大概率还要再过几年上顿不接下顿的苦日子……
后人常说,摸着石头过河。
放到刘荣身上,其实就多了一丝‘摸着刘彻过河’的意味。
如果没有参照,刘荣一个平平无奇的穿越者,还真不敢说自己做的,一定比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好。
但有了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做参照、做负面案例,那刘荣就省心省力多了。
——就算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刘荣也能根据历史上,汉武大帝年间出现的问题,搞清楚什么是错的。
比如,汉武大帝大手大脚的花钱,把父祖留下,用于决战匈奴的军费都花光,导致天下人都生出‘卧槽穷兵黩武’的强烈体感;
那刘荣就反其道而行之。
省着点花钱,卯足了劲儿赚钱,非但不让老百姓掏钱支持战争,反而还要给老百姓发福利、发补贴。
真打仗了,老百姓除了挤破脑袋,那家中壮劳力送到军中,便再也不需要做出其他任何牺牲。
壮劳力去打仗了,地有老弱妇孺凑合着种,还有左右相邻帮衬——总归不至于完全荒废,反正战场不在国境线以内。
打仗的花费,除了相府国库本就需要负责的军粮以及军械,其他所有的部分,都由刘荣自掏腰包。
比如:汉家原本的制度,是只保证军中将士每人每月二石粟的口粮份额。
而如今,汉家的军中将士,却无一例外能领到每人每月二石麦粉。
粟本就比麦便宜,就更别提加工过的麦粉了。
这看似不起眼的变化,便是刘荣自掏腰包,补贴军队,让军中将士吃点好的。
——可千万别觉得这是小钱!
每人每月二石粟,按照如今的粮价,花费不过五十多钱——至多不超过六十钱!
但麦粉,哪怕已经普及了大半个关中,价格也依旧维持在九十钱每石,属于绝对意义上的精粮无疑!
每人每月二石麦粉,便是高达一百八十钱的军粮开支!
二十多不到三十钱每石的粟,换成九十钱每石的麦粉,三倍以上的价格差;
这就等于说,每当相府国库拿出一钱,作为军队军粮开销,刘荣就要让少府内帑额外拿出二钱补贴,将粟替换成麦粉。
按人头算,这或许只是相府国库出五六十钱,少府内帑额外补贴一百二十钱的问题。
但按总数算——如今汉室的常备野战军,光长安,就有南、北两军,以及羽林、虎贲二卫,超过五万兵马!
还有飞狐迳的飞狐军,北方边墙的句注军,以及由细柳营、霸上军、棘门军居改编得来的几支野战部队……
单只是常备野战军,汉家如今就养了不下十万人!
单就这十万人,相府国库每个月就要支出六百万钱买粟,少府内帑则要补贴一千二百万钱,将粟替换成麦粉。
每个月一千二百万钱,每年高达一万万四千万钱的庞大支出!
却也只是刘荣给军中将士,所许下的诸多福利中,相当不起眼的其中一项。
除了粮食外,还有装备。
汉家原先,以及如今也依旧存在的规定,是保障军中将士每年一身新军袍。
且除非必要——即,除非战时到寒冷地区进行军事行动,否则,便不配给御寒衣物和被褥。
绝大多数情况下,军中将士都会在某一年的冬季,或某一次发生在北方严寒地区的战争,得到朝堂下发的御寒用品。
然后,就一直用到下一次冬季战争,或发生在北方的战争,朝堂再度下发御寒用品。
现如今,刘荣则是在此基础上,自掏腰包,额外发下福利:凡军中将士,在入伍的第一天,以及往后的每三年,都可以得到一件棉絮夹层的冬衣,以及一张被子。
这笔钱,同样是少府内帑出。
发放给将士们的冬衣、被褥,都会绣有‘某年某月某日,少府内帑奉诏所出’字样。
将士们能吃饱吃好了,也能穿暖了,就等于日常生活得到了保障。
剩下的,就是战场上的武器军械了。
前文提到:按照汉家如今现有的制度,凡是军中将士们的武器军械,均由相府国库出钱从少府内帑购买,而后下发到军中。
但这只是理论上的规定。
在实际操作过程中,财政状况捉襟见肘——只有农税这一项收入,却有无数支出项的相府国库,却经常在军械问题上出岔子。
倒不是有人中饱私囊,以权谋私,把国库用于购买军械的专款贪墨,又或是挪用公款、倒卖军械之类;
而是单纯的:国库没钱,买不起少府内帑的军械。
过去几十年,类似这样的场景,在朝堂之上出现了无数次。
——太宗皇帝、孝景皇帝,分别以北方边墙防务、关东函谷关一线防务为由,要求相府国库为军队换装,亦或是扩编南、北两军编制,以备不测。
结果相府,无论是太宗皇帝年间的灌婴、张苍,还是先帝年间的申屠嘉,均是脑袋一点,两手一摊;
陛下有令,臣不敢不从!
但没钱啊……
相府国库每年的收入,也就是千把万石粟,除此之外再无入项。
官员俸禄花去大半,剩下的部分,又是修桥铺路,又是疏通水渠;
光是军队的基本后勤共计,相府国库都已经是咬牙维持,甚至恨不能请求裁军,以降低军队维护成本了;
维持现状尚且吃力,又哪来的力气换装、扩军?
于是,太宗皇帝、先孝景皇帝都没了办法,又碍于北方边墙、函谷关方向确实的现实需要,而不得不自己想办法。
——太宗皇帝抠门,舍不得掏少府内帑的老底,就采纳了晁错的建议,通过输粟捐爵,缓解了相府国库的军粮供应压力,从而变相的增强了北方边墙的防守力量。
同样的成本,却得到更多的粮食,不就是更多的兵力,即更强大的防守力量了嘛?
而到了先孝景皇帝年间,天下人也已经回过味儿来了。
这一手输粟捐爵,看似是让低微卑贱的商人,以及小有余财的地主,都能通过安全性极高(不用上战场)的方式,来得到做梦都不敢想的崇高爵位;
然实则,却也导致汉家的爵位,像货币超发后的纸币一样——成了谁都有、烂大街,根本没有任何稀缺性,甚至都没多少价值的荣誉称号。
想当年,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普通百姓清一色都是公士,也就是一级爵位。
但凡有人拿出自己的二级:上造、三级:簪袅的爵位,大家伙马上就能知道:这人是战场上下来的,而且手上还沾了人命,握着斩敌首级的武勋!
偶尔偶尔碰上一个四级爵位:不更,那就更是十里八乡争相嫉羡,甚至不惜以女妻之。
原因很简单:在秦所创立,并为汉家沿用的二十级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当中,一级公士、二级上造、三级簪袅之间的差距,其实并没有那么大。
不过就是随着爵位等级的上升,可拥有的田亩更多些、宅子可以有更多的屋子——如公士一院一屋,上造二进,簪袅三进之类。
当然,这里的二进、三进,指的并非后世所默认的‘二进、三进的宅院’,而是单纯的:通过主屋内的通门,能进入第二间里屋,便是二进;
能通过主屋内,分别位于左右两侧的通门,进入左右两间里屋,便是三进。
但从第四级的不更开始,爵位所对应的地位、待遇,就会有一个小小的质变。
——不更之爵,可宅四间!
不是一个被分成四部分的屋子,而是四个单独的屋子!
此外,还有不更之爵最‘拿得出手’的特殊待遇:不用服更役。
这也是‘不更’这一爵位的名称由来。
在当时——在国祚新立,百废待兴的汉室初,一个能让普通农民不用服更役的爵位,已经是底层民众所能触摸到、所能接触到,同时能憧憬、幻想的极限了。
四级不更,距离一级公士不过三级,咬咬牙、拼拼命,再加一点点运气,还是有很大几率达成的。
至少比封侯拜相、称王称霸要来的实际,更像是‘梦想’,而非‘幻想’。
但在太宗孝文皇帝采纳晁错的建议,推行输粟捐爵之制后,汉家的爵位——尤其是不更以下的低级爵位,却是早已经烂大街了。
汉室初,底层民众清一色一级公士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
但凡是有自家土地的家庭,都或多或少的拿出了点粮食,换回了一个三级、四级的爵位。
能有多大宅子、能不能免除更役尚在其次,主要是不小心犯了罪的话,能以爵抵罪,等同于买了个低阶复活币、劣质免死金牌。
普通农民尚且如此,家产达到十万钱的中产之家,更是动不动搞个六级、七级的爵位,狠狠体验了一把在汉室初,至少得队率司马才能拥有的‘显爵’。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一级公士,反倒成了民间极其少见的稀罕爵位。
要么,是父亲为二级上造,自己非嫡子,分家出去,默认降一级成一级公士;
要么,就是街头上的闲人懒汉,没钱没粮输粟捐爵,亦或是早就‘以爵抵罪’,把爵位都用完了,降到一级公士,降无可降——再犯罪就要被贬为司空城旦,直接被纳入‘奴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