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山城九层之上的混乱劲风终于平息。
于两大高手而言仅是试招,可在旁人看来,却是一场叫人心惊肉跳的大战。
宋家子弟向来以天刀为荣,此番头一遭见识到能与阀主正面相抗的人物。
当年宋缺击败霸刀岳山名震天下,其后数十载,江湖各路高手乖乖避开他势力范围所在的岭南一带。
故而,
能从天刀刀下逃走生还,譬如铁骑会任少名这样的,便能扛此大旗响彻一方。
宋缺没把这些人放在眼中,他琢磨刀术,自封岭南,才让他们有蹦跶起来的机会。
只不过,恐怕旁人难以想到。
宋缺一战之后,已产生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想法。
宋智宋鲁在与周奕说话,复请他去磨刀堂方向。
作为一地之主,宋缺却始终沉默,只是时而侧目看周奕一眼。
当身后的宋家子弟正处理狼藉的战场时,宋智紧张地瞥看兄长。
大兄的情绪状态很不对啊。
他骇然想到,难道是在方才一战中受了暗伤?天师的武功高到了这等地步?
若非周奕在身边,他早就开口询问。
宋鲁在最前方引路,过了数道溪桥月洞,终至一间颇为雅致的内堂。
磨刀堂,就在这内堂的侧边。
此地已不是等闲客人能进入的宋阀密地,因内堂周围一些布置涉及到了宗族辛秘,比如进门右侧屏风后边的墙上,就挂着岭南山城的地形水文图,甚至还标注粮仓所在。
如今,就大大方方展示在周奕面前。
宋鲁手扶长须,在一旁给他介绍另外一幅岭南地形图。
宋缺走了出去,他要将宝刀送回磨刀堂。
宋智终于等到机会,朝周奕知会一声,快步追上宋缺,贴近时匆忙发问:
“大兄,你受伤了?”
这话莫名其妙,我何时受的伤?
宋缺眼中淡淡的忧郁之色浓了一分:“为何有此一问?”
看来是没受伤,宋智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想多了。
还好,天师还没离谱到那种程度。
他尴尬一笑,解释起来:
“实是方才之战已超过我所理解范畴,这周天师名副其实,比我想象中厉害,见大兄苦思冥想,我心中拿捏不定,便有些担忧。”
宋缺自嘲一笑:“没想到我也有叫你担心的时候。”
宋智一边朝磨刀堂走一边追问:
“大兄,你若出第九刀,有胜过他的把握吗?”
宋缺肃容:“不知道。”
“但是关乎生死的一刀,一刀既出,我本身已无法控制。而且,他给我的感觉非常特殊,就算出了这一刀,也无有必胜把握。”
宋智听到这里,真是把眼眶都瞪大了。
“大兄是在谦虚吗?”
“自我刀法大成,人刀合一再无其他之后,又养刀多年,可在岭南养刀这些年的感悟,或不及方才一战中的短短时刻,你看我沉默不言,便是在想这些了。”
宋缺英俊的脸上涌出求知之欲:
“他年岁不大,如何能在这短短光阴中积攒出这份武学境界?着实让我费解。”
“宁道奇、毕玄,傅采林这些人,都是在悠长时光中饱经霜雪,打磨出自身的道。譬如我,天赋不算差吧,放在他这个年纪,可是远远不及。”
说到这,老宋有了点挫败感。
宋老二吸了一口气,不差?你的天赋那能叫不差吗?
分明是中原武林百年难遇的奇才。
人活久了,什么荒诞事都能见到。
竟有一个叫天刀感慨自己天赋远不及的人,宋智晕乎乎的,一不留神,宋缺已把刀放回原位。
“大兄,你打算怎么做?”
宋缺知道他在问什么:
“不用担心,你试想一下,天师既有此实力,也就不会忌惮我宋家。但他愿意亲身来此谈过往渊源,足显诚意。我们支持他,也是最合适的。”
宋智稍有迟疑:“我听三弟说过这一路与天师的交谈,只怕彼此之间的关系还不够稳固。”
宋缺虽没对族内两派中的任何一派表示支持。
但他一方面叫宋智招募兵员,进行种种训练和做战斗的准备功夫。
另一方面又指时机未至,按兵不动。
岭南想要出兵,任何时候都可行动。
外界的局势,宋缺更是心知肚明。
他目眺北方,对宋智道:“若我所料不差,与江南战事有关的消息很快就会送到这里,我们便可以出兵了。”
“有道是兵贵神速。”
“一旦我们出兵配合,可南北夹击梁吴楚三方势力,以最快速度平定南方。”
“那时天下便已成定局。”
宋智点了点头:“好,待会我就去安排。”
“玉致回来没有?”
“没有。”
说到这事,宋阀两位掌舵人都皱起眉头。
宋缺的女儿去寻二哥宋师道去了,而宋师道则迷上了傅采林的大徒弟,对傅君婥一见钟情。
这许多时日,也不见回来。
最看重的儿子,竟也变成了舔狗。
想他老宋虽有成为梵清惠舔狗的苗头,却能用天刀斩去,宋师道可没这本事。
“我派人将他们带回来。”
“不必了,我自会去寻他们。”
嗯?
宋智吃惊不小:“大兄,你要亲自出岭南?这两个孩子还算乖巧,只说你叫他们回来,命人传话就好。”
宋缺摇头:“也不是全为了他们。”
“我在岭南窝居多年,也跟不上变化,如今这江湖上翻天覆地,此番正想去见识一下。”
“原来如此。”
宋智不禁失笑:“让大兄生起走出岭南的想法,这算是天师的另一项成就。”
兄弟二人又聊过几句后,便来到内堂。
宋缺脸上看不出什么,宋智的情绪却有很大变化。
周奕感知精微,猜到他们一定有过商量。
等宋缺来后,宋鲁停止了风土人情介绍,周奕与宋缺像是有默契一般,浅聊两句后,情不自禁说到方才的对战上。
宋老二与宋老三想插话也插不上,默默旁听。
银须地剑,他二人在岭南也是响当当一号人物,可两位武道大宗师的交谈,涉及诸多难以理解的武道领域。
饶是如此,他们也大有收获。
尤其是宋智,大兄说什么他一概不听,只将周奕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中。
对于一名用剑高手来说,这或是他此生仅有的机会。
话语投机,也就越聊越深。
周奕看向宋缺,问出了自己最好奇的一项:“不知天问第九刀,作何阐释?”
宋缺道:“这将是最终极的一刀,虽然威力极大,但多年以来,我也仅仅是把握到一丝方向,难以进一步延伸。”
他越说,周奕越好奇了。
又见他一脸肃然,念念有词:“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宋缺像是沉浸其中,忽然沉默。
周奕也没想到,天问第九刀,竟有此造化。
这就不怪宋缺多年不出岭南,只在山城养刀。
此等武学奥秘,就算是武学奇才穷尽一生,也多半会落下遗憾,没法在武道极致中穷原竟委。
阴阳参合而生万物,何为本源何为演变?
《天问》这一问,放在宋缺的刀中,委实难以驾驭。
“天师有何见教?”
宋缺见他神色有异,果断问道。
周奕稍有迟疑,还是点评了一番:“阀主的第八刀至第九刀,跨度实在太大,故而予人一种身临在跨不过去的天堑之前的感觉。”
“想要一刀劈碎虚空,必须登临天人无极。”
“而阴阳三合,还在天人之上,须知至阴无极至阳无极归一,可以破碎虚空。人之三合,直指精气神,乃是先天三宝归一,从万物反推到一,是极致的大三合。”
周奕悠然道:
“寻常先天高手,掌握先天真气,合以元神。但元神难以修炼到先天,因此只算三反二的初步掌握。元神、元精、元气,三者皆练到先天,才是三宝归一的前提。”
宋缺才情甚高,武道之心极其坚定。
此刻却情不自禁地露出讶然之色。
惊讶之中,又有了一丝明悟。
他一味练刀,没瞧过四大奇书,并不通晓这等武道秘辛。
周奕一说,他便知道自己这天问九刀,步子跨大了。
既求阴阳无极,又求大三合。
这岂是凡人能跨越的。
对他而言,简直像是在空想。
难怪多年苦修,也没法掌握,只能是毫无保留地拼死一击。
细细回想周奕的话,脑海中的一团迷雾像是被剥开一般。
甚至在想,原来我宋缺缺的是这个。
他暗自一叹,看向周奕时,眼中充满感激之色。
却又生出疑问:
“当年我宋家先祖与谢家先祖一道面对的孙恩,他是什么境界?”
“他是至阳无极。”
宋智总算找到一个说话的机会:“不知这样的人物有何等手段?”
周奕话语简短:“掌握了天地之力。”
宋智与宋鲁听罢,既觉匪夷所思,又露出向往之色。
宋缺沉吟了一会,又向周奕打听起净念禅院那场打碎虚空破碎的大战。
周奕详述之后,就连宋缺都难以淡定。
常居岭南,竟变成了井底之蛙。
宋缺踏出山城的念头,愈发强烈。
这一日晚上,在宋鲁的安排下,岭南宋阀进行了一场盛大的欢迎宴会。
许是见过日间两人大战的缘故,宋家子弟在敬畏中更显热情。
周奕打听了一下二公子与三小姐的下落,这才得知他们已在长安。
宴会上,作为宋家主战派代表宋智,主动向周奕提出要参与江南战事。
他诚意十足,表示已在调动战兵。
周奕一直没朝这上提,宋阀主动开口,属于是皆大欢喜。
尽管没有宋阀帮忙,萧铣几个也蹦跶不了多久。
可他们参战,无疑能加速平定天下的进程。
周奕的语气更显友好,在这一宴中,与宋家几位推杯换盏,宾客尽欢。
他本打算谈完事就走的。
可宋阀几人实在热情,翌日由本地通宋鲁领着他去郁林郡游逛。
周奕瞧见不少用珊瑚、砗磲、珍珠制作的海边物产,以及一些藤编器具,金银饰品。
他不仅看,还花钱购买。
有些物件很有岭南特色,姑娘家也许会喜欢。
想到各有不同的喜好,周奕买的就挺多,宋鲁但笑不语,只是叫人护送。
在岭南山城又待了两日,主要和天刀交流武学心得。
他们各有所获。
周奕告辞时,宋缺一路相送,从郁林直至苍梧。
此事飞速传遍岭南,让许多人惊掉下巴。
就算是宁散人来做客,宋缺也最多送到山城门口,别提到苍梧郡城了。
天刀可是岭南说一不二的人物。
他做到这一步,便是让整个岭南看到了他的态度。
就连那些消息闭塞的俚僚各族,也明白了“天师”二字有多么重的份量
“大兄,你真是用心良苦啊。”
苍梧郡城城楼上,望见远去的那道白影,宋智感慨起来。
一旁的宋鲁也不断点头。
宋缺面含笑容:“其一是我们之间的渊源,其二是我对他看重与感激,其三乃是审时度势。”
宋鲁也颇为认可:“天师有这等惊世骇俗的才情,能叫大兄看好也不算奇怪。”
宋缺应了一声,又道:“战事已起,这一次,我们一道行动。”
宋鲁宋智没再惊讶。
大兄送天师至苍梧,已引发轩然大波,亲自参加战事,也就不稀奇了
周奕返程途中,又一次从沈法兴的地盘上路过。
他穿城而过,一路打听消息,早听到了江都公开支持自己的传闻,与来时相比,沈法兴的防守正在收缩。
江都大军本是抗周联盟设想中的助力,临江宫中传出的消息,可谓给了沈法兴一记迎头痛击。
他现在连反攻吴郡,夺回太湖的心思都没了。
梁帝萧铣同样陷入困境。
他指望搭上岭南宋阀,这条退路直接断开。
周奕返回建康那天,小寒已深,空气中更有几分凉意,李靖正率军攻打宣城,徐世绩再战江夏。
建康城营帐中,唯有虚行之坐镇,处理南北各地传来的战况。
军营之中无比忙碌,不断有人进出跑动。
一见自家主公回来,虚行之先是一脸喜色地汇报近况。
跟着问起岭南宋阀。
得知宋缺已经出兵,虚行之大叫一声好。
“萧铣、林士弘、沈法兴虽是枯木朽株,冢中枯骨,但他们掌握的兵力当真不少。我们虽能赢下,也需不少时日。”
“如今宋阀从南向北,将大大加速这一过程。”
“主公麾下兵多将广,我们可从东西夹击,两面作战,又在江北伏一军人马,将这些人全部逼到江边,让他们逃无可逃!”
虚行之估测了一下:
“我可断定,势头一成,这三家地盘上立刻会有大批城池投降,也许到了年初,就能有结果。这也符合主公心愿,将此战对平民的波及降至最低。”
周奕点头,笑着问了句:“可需我出手?”
“除了林士弘,没有一个人值得主公动手。”
“不过,听说此人一直在闭关。”
虚行之话罢忽然面色一变,轻拍大腿道:
“有一件事,非得主公出马不可。”
周奕见他有些激动,想来定是棘手得很,不由问道:
“是哪里来的高手?”
虚行之上前一步,低语几句。
周奕又惊又喜:“果真?”
虚行之苦笑道:“属下哪敢说假话。”
周奕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闪身而出
……
朔风挟冷意,自北而来,长驱直入南国。
秦淮河上,水色凝滞如墨玉,映着灰白的天穹。岸边垂柳褪尽青绿,枯索枝条挂满冰珠,时时在风中轻颤,敲出微细的清响。
听着这严冬独有的曲调,周奕来到秦淮河畔。
岸边有连排屋舍,位置极好。
能时时欣赏秦淮风光,看那楼船灯坊,既有南国盛景,还有人间烟火气。
此地有一座水石相映的园林,当时由丹阳守备陈陵负责打理,原本属于广神的产业。
丹阳宫没有建造起来,这些园林却留了下来。
毕竟是皇家遗留,没人敢用,只能归属周奕。
路过码头,沿着河畔走上数百步,终于到了。
远远的.
他便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那是一栋雕梁画栋的四层阁楼,可以观赏秦淮河。
周奕见到楼上美人靠旁边的身影,加快脚步,一跃而起。
一见他来,那人立刻将目光移开。
周奕凑过去看她,她便把头扭向一边,连续几次。
总之,就是对他视而不见。
那一席蓝衫与搭在肩头的青丝随风拂动,长长的睫毛也在跳动,却对下方一双明眸毫无干扰,总是不食烟火,平静无波,俏脸没甚么表情,只微微翘起的嘴角,也被她收敛的极好。
所以,难以看清她的喜怒。
“青璇。”
“青璇.”
周奕笑着唤了两声,她终于开口了:
“你是哪家公子,如此孟浪,我们又不熟,你唤我作甚。”
石青璇说话间,眼波横过来,贝齿轻咬着嫣红的唇瓣。
周奕挨着她坐了下来,这次,她没再躲开。
他得寸进尺,拉起一只小手:“我本打算这次江南的事结束,立时就去巴蜀寻你的。”
“你张口就来,多半是骗人的。”
“哪有,没骗你。”
石青璇没给他往下说的机会:“我好长时间没见到一个叫周奕的人,其实这人没什么好,不值得记挂,我早将他忘了。”
说到“忘了”二字,她眼神却亮晶晶地闪着光,斜瞧他一眼,灵动无比。
周奕没说话,把她小手翻开,将随身携带的一物放在她手上。
石青璇眼睛微亮。
那竟是一柄精致竹箫,她拿到眼前细看:
“是你家军师透露,然后你在建康城中随手买的,对不对。”
周奕转出正色,复述郁林街市上那位老乐师的话:
“岭南竹箫制作对竹材极为考究,首先是薄厚适中,避免音色发闷、漂浮,多以本地纹理细密桂竹为首选,且刨根桂竹,选得竹筋密集、质感佳的为材,故而南箫高音苍劲有力,低音悲凉浑厚。”
“此箫得来不易。”
“我与岭南天刀大战之后,才得宋阀认可,这才请得宋鲁带我去郁林,从他的一位老朋友手中购得。”
“一路带在身边,正准备去巴蜀送你的。”
“青璇若不信,可去城中的街市瞧瞧,决计没有一样的。且我才回建康,一听到你的消息,我惊喜不已,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急忙赶来。”
周奕轻叹一声:“万没料到,青璇竟将我忘了,此乃人生大悲,我自跳秦淮河算了。”
少女再也忍不住了,用手轻打他一下,连声笑了起来。
“你又编了个动听故事,比那些说书人厉害多了,不过这箫我喜欢。”
她比划了一下箫的长度。
“嗯,长短正好,可用来打你这个负心人的头。”
石青璇拿着箫停在他头上,又笑着收了起来,哪里能舍得。
她柳眉微挑:“此物旁人有吗?”
“没,就你一个。”
“谁信你。”
她说不信,但眉眼间多是笑容,方才不食烟火的气息,瞬间消散一空。
周奕稍稍松了一口气。
“青璇,你怎突然来江南了?”
她把玩着竹箫,举眸看他一眼,随口说道:“你慢慢想,总之我不是想你就对了。”
话罢,她试了几个音。
接着便将一曲江都宫月奏出。
对于她这样的音乐大家来说,曲调是最能传达心情的。
石青璇吹奏时,时而与他目光相对。
这岭南之箫她才入手,似是没把握好,竟把江都宫月吹出了欢快调子。
正值午后,石青璇看了看天色,忽然把竹箫放下。
想到周奕方才的话,问道:
“你才回建康,午时可曾用饭?”
“没有。”
“走,”石青璇拉起他的手笑道,“我请你。”
“这不是巴蜀,这是建康,该我请你。”
“不要,我就要你欠着。”
周奕只得顺她的意,石青璇来此地已好多天,秦淮河边的一些酒楼小店,都被她了解过。
因在巴蜀时见周奕喜食锦江鱼。
于是带他去了一家擅治鲈鱼的临河食铺。
周奕在江南的时间比石青璇长,可他也没怎么游逛秦淮河。
所以,看到鲈鱼脍,他还挺新鲜的。
忽然想起一句诗,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
与之搭配的酒,自是金陵春。所谓堂上三千珠履客,瓮中百斛金陵春。
这都是李白喜欢的。
今次一尝,果真不错,尤其是一路上从岭南奔波回来,突然在秦淮河边坐定,还有青璇带来的一份安逸,让他更觉鲈鱼味美。
石青璇问起岭南之事。
周奕一边吃一边说给她听。
少女起初与他对坐,因为她是吃过的。
没一会儿就坐在他身边,双手抱着那个覆着一方小小红布的青瓷小酒坛,时不时给他添酒。
看他吃东西,听他说话。
显是很爱和他这样待在一起,再没之前假装生气的样子。
周奕说到一半,忽然握着她的手:“青璇,这次就别走了。”
石青璇又将筷子塞回他手中:
“想什么呢,我当然要返回巴蜀。”
“只是听说东都与江南的事,知道你要两地奔波,若是来寻我,又得翻越巴山,不想耽搁你做正事,我才来见你一面。等战事消停,你可没有理由了。”
“那时你不来寻我,我就练慈航静斋的剑法,把你炼化掉。”
她‘凶巴巴’地看了周奕一眼,嘴角却带着笑容。
周奕看出她功力有长进。
“地尼的功夫没有什么好练的,我来教你,保管你青春永驻。”
“哦~~变老了你就不喜了是吧。”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是不许岁月将你从我身边带走。”
石青璇明媚俏脸含着甜甜笑意,她嗯一声,又道:“讨厌死了,就你说话好听。”
她当然没拒绝,把他杯盏拿来给他添酒,也不说什么把他炼化掉的话,叫他继续吃,同时把岭南的故事说完。
周奕说了好久,从岭南,又说起东都。
譬如那九头虫的故事。
石青璇结账,二人一道出食铺时,故事还没有说完。
周奕声音停住,朝秦淮河上一瞅。
那边正有一名花甲老人在盯着他看,他穿着厚实的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黑色的头巾紧紧包裹。
周奕这位让他记忆深刻的人,老人怎能忘记?
“认识的?”
“是。”
周奕轻应一声,二人纵身一跃,上到河船甲板上。
“夫子,可还安好?”
周奕和当初一样,微微拱手,笑着打招呼。
白老夫子眼中闪烁惊异之色,没想到周奕会登船,更没想到他是这种态度。
一时间,不知如何称呼。
于是,也和那时一样,作揖喊道:“少侠,许久不见。老朽一切安好。”
当初在江都寻石龙多生波折,靠着石龙的朋友白老夫子与田文,才找到他的住处。
此刻再见
这位老夫子更苍老几分。
周奕见到白老夫子身边还有一位背着药箱的大夫,不由问道:
“夫子来此是寻医给人看病的。”
“是啊。”
他应声继续说:
“田文上次给石龙打理道场,他出了汗便脱去衣衫,结果吃下许多严冬冷风,着了场病。江都的几位医师看过不见好转,便劳驾这位张老医师,他擅长此类病症。”
“原来如此。”
周奕也打算去江都一趟,忽闻此事,便道:“我与你一道去看看。”
啊?
白老夫子吃了一惊。
周奕料想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与田文也算朋友,去看看有什么打紧。”
那张老医师摸着白须,时不时打量周奕一眼。
白老夫子略有恍惚,又拱了拱手。
他们顺秦淮河入长江主道,东至扬子津,顺风顺水来到江都。
入城后,叫了辆马车,直奔田文家。
一路上,周奕与白老夫子说起扬州三龙之事。
对于这三人,他都熟悉得很,也听过江湖传闻。
只是远不及周奕说得详尽。
到了田文家中,周奕本打算叙旧的,但那位老儒生紧闭双眸,额头滚烫。
他便抢在张老医师之前,用真气给田文理脉。
好在不是什么大病。
他以长生真气过了一遍之后,由张老医师再治,要不了几日就能痊愈。
不过,暂时也不适合与田文说话。
与白老夫子聊了几句后,便在田文家人的道谢声中离开了。
周奕才走没多久,随着老医师好奇一问,田家上下震惊已极。
“白兄,方才那位是天师吗?”
白老夫子点头:“是。”
田文的儿子田瑾年惊骇不已,他身量颇高,这时把脖子一缩,矮了半个头,哆嗦道:“白叔,你.你是说,给我爹运功过气的人,他是天师?!就是临江宫廷榜文中的那一位!”
“是他。”
田家人不知说什么好,更料想不到,田文竟与这样的人物认识!
此前,可从未听他说过。
“那我爹还有救吗?”
张老医师咳了一声:“本来拖这般久,能否活命尚说不准,我一来时,只看田先生一眼,便知他病情深重,可能回天乏术。不过现在嘛吃几副药,便能好转。”
他啧啧称奇:“听说天师能逆转阴阳,果然不假。”
田家大宅不止此刻难以平静,未来许久,都难以忘记今日之事。
周奕离开田家,本打算去寻独孤盛了解一下江都的具体情况,忽然改变了想法。
他走在繁华的长街上,许久,默默不出声。
“你有心事?”
“没有,只因见到几位故人,忽然发现,在他们身上,时光流逝的痕迹更为明显。”
“那当然,绝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你这样的人,就像是大湖中的一瓢水。”
石青璇看了他一眼:“难道这种感触,也能让你联系到武道上?”
周奕点了点头。
见状,少女憬然有悟:“我总算明白,为何你能有此成就。”
“哦,为何?”
石青璇本想夸他的,忽然改了主意,莞尔一笑:“因为你喜欢胡思乱想。”
就在这时,周奕停下了脚步。
他们恰好来到已关门大吉的石龙道场的门前,当初此地火热的紧,乃是扬州练武打拳的第一道场。
风动无声。
周奕带着石青璇一路来到道场最深处。
因为田文等人常来此打理,枯叶不多,更无杂草,看上去不像是荒弃之地。
在一进宽大的院落中,置有一口深井。
靠内一点,是一个茶室。
周奕喝过石龙调制由广陵茶姥流传下来的‘仙酿’。
这茶室布局,一看就很石龙。
寻到一个干净的蒲团,面朝天井,盘腿而坐。
周奕没有急着运功,反而与石青璇聊起“和氏璧”,以及其中宇宙能量产生的星辰幻象。
在修炼元神过程中,周奕的剑法已发生改变。
此时,石青璇是一个很好的听众,无论是否听懂,她都不会因为好奇而打断周奕的节奏,从而让他不断往下说。
大明尊教的智经,阐述虚实之道。
能有“万法根源”这一称谓,乃是靠实质精神拟化各种所思所想,从而幻化万法,虚以实之,这极为考验一个人的智慧,也即元神修为。
周奕没看过智经秘中之秘最后三页,却悟出虚实之理。
他原本就有一条清晰的道路。
和氏璧的出现,那庞大震撼的幻象加速了这一进程。
风神无影能化作星辰中的风,离火剑罡则像是一道流星,它们都是万法中的一员。
虚以实之,需要的是元神上更真实的感触。
周奕感觉到,自己在对那巨大幻象的感悟中,少了一些东西。
那就是时光的流逝。
这或许是星辰幻象中最大的破绽。
说着说着
他进入了更深层的元神修炼之中。
石青璇发现周奕阖上双目,于是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很想将他被西风吹乱的鬓发拨弄一下,可又怕打扰到他,只好候在一旁。
好在她有一柄竹箫。
没有周奕盯着,石青璇的眼中流露出更多喜爱。
她本就喜欢这类乐器,何况是他费心从岭南带回来的。
周奕沉浸在静功中,不知何时,他闭着眼睛,却能感觉眼前越来越亮。
那仿佛填不满的眉心祖窍,忽然水到渠成,完成气发,成就玄妙无比的性命双修!
在先天的基础上,进行了一次‘后天返先天’的过程,玄真之气,长生真气、道心魔气,霎时间从正经奇经中涌入祖窍,三道真气,在祖窍中合而为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