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 8日上午。
荣宝斋门前的青石板路被昨夜的细雨润得发亮,空气里还飘着胡同深处传来的槐花香。
一辆白色伏尔加轿车稳稳停在空地旁,在一众自行车里格外惹眼。
李哲推开车门下来,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干净利落。
洪三紧跟着从副驾驶钻出来,灰夹克的拉链没拉到底,露出里面印着“京城天坛”字样的的衬衫,他搓着手凑到李哲身边:“老弟,咱进去吧,听我表哥说今天不光是启功先生,还有几位知名鉴定师。正好帮咱把把关。”
两人进了荣宝斋的大厅,正要往书画鉴定的偏厅走,就被穿藏青色对襟褂子的工作人员拦在了门口。
“两位同志,里头正忙着呢,偏厅暂时不让进。”工作人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客气。
洪三刚要开口,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郑彦博顶着一头微卷的长发跑出来,脸上堆着熟悉的笑容,冲工作人员摆了摆手:“这是我朋友,约好来谈事的。”
说着就把两人往里头引,还不忘压低声音叮嘱:“小声点,启功先生和王世襄先生在里头看字画呢,都是业界响当当的人物,可别惊扰了。”
话音刚落,他就快步往里走,后背挺得笔直,像个生怕错过上课的学生。
李哲和洪三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跟了进去。
偏厅里光线柔和,墙上挂着几幅装裱精美的书画,空气中飘着墨香和淡淡的茶香。
不远处的八仙桌旁围了一圈人,众人簇拥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他穿着浅灰色的中山装,领口系得整整齐齐,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透着温和的光,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时不时轻轻扇两下。
李哲心里一动,这想必就是启功先生了。
老者身旁站着一位穿深褐色长衫的先生,留着山羊胡,手里捧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放大镜,眼神专注地盯着桌面的字画。
洪三凑到李哲耳边小声说:“这位是王世襄先生,专研古典家具和文物鉴定,在书画品鉴上也是行家。”
李哲点点头,悄悄站在一旁。
八仙桌上铺着一块米白色的绢布,上面放着一幅字画。
启功先生弯着腰,仔细看着画作,时不时用手指轻轻拂过画纸边缘,嘴里轻声说道:“这幅画的笔法还算流畅,墨色也还匀称,就是落款的字体稍显生硬,应该是清代中晚期的作品,虽有一定收藏价值,但算不上珍品。”
王世襄先生闻言,连忙凑过去,将放大镜稳稳架在画纸上方,眯着眼睛端详片刻,随后直起身点头附和:“元白先生说得对,你看这印章的色泽,少了点年代沉淀的温润感,边缘还有些模糊,确实是清代中晚期的风格,而且装裱的绫子也是那个时期常见的暗纹样式。”
郑彦博站在最边上,眼神紧紧盯着画作,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偶尔还会点点头,像是在认真消化两位先生的点评。
李哲和洪三就站在不远处,虽然不是很懂,但也听得津津有味。
启功先生和王世襄先生又接连看了几幅书画,有明代的小品,也有清代的书法,每一幅启功先生都先逐字逐笔分析,王世襄先生再用放大镜核查细节,从纸张老化程度到印泥成分,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期间,郑彦博适时递上茶杯,请两位先生喝茶休息。
茶是上好的龙井,茶汤清澈,香气四溢。
启功先生喝了口茶,放下茶杯,笑着说:“今天这些作品虽算不上稀世珍宝,但也各有特色,能和世襄兄一起品鉴,也是一桩乐事。”
王世襄先生也笑着回应:“能跟着元白先生交流,我也学到不少,刚才那幅清代书法的笔法,我之前还没注意到其中的细微变化。”
休息片刻后,郑彦博走到李哲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然后领着他走到启功先生面前,恭敬地说:“启功先生,这位是李哲先生,他想收藏咱们荣宝斋新收的两幅画作,一幅是齐白石先生的《墨虾图》,另一幅是张大千先生的《青城山水图》,想请您帮忙鉴定一下,出个鉴定书。”
启功先生一听有齐白石先生的作品,眼神瞬间柔和了几分,笑着说:“哦?是白石先生的《墨虾图》?我得好好看看,世襄兄也来一起掌掌眼。”
郑彦博连忙转身,从里屋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小心翼翼地打开,先取出了齐白石的《墨虾图》。
画作展开,只见纸上几只墨虾栩栩如生,虾身通透如凝脂,虾须纤细灵动,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纸上跃入水中,正是齐白石晚年典型的灵动风格。
启功先生凑上前,指尖轻轻悬在画纸上方,仔细观察虾身的墨色层次,又翻到画作背面查看落款与印章,脸上渐渐露出认可的神情。
他缓缓说道:“这《墨虾图》的笔法,是白石先生晚年炉火纯青的路数。
你看这虾身的淡墨与浓墨衔接自然,虾眼用焦墨点染,透着股鲜活劲儿;还有这落款‘齐大’二字,笔画浑厚又不失灵动,和我早年见白石先生当面题写的字迹分毫不差。
印章的篆刻也规整有力,印泥是早年的朱砂印泥,色泽温润,带着岁月沉淀的质感,这确实是白石先生的真迹,值得收藏。”
王世襄先生接过放大镜,仔细核查虾须的线条与印章的细节,随后点头附和:“元白先生说得没错!我之前在私人藏家那里见过一幅白石先生同期的《百虾图》,笔法、墨色和这一幅如出一辙。
尤其是虾须的线条,看似轻柔,实则每一笔都藏着笔力,没有几十年的功底根本画不出来。这画是真迹无疑,出具鉴定书没问题。”
李哲听到这话,原本紧绷的肩膀一下子放松下来,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笑容,连忙拱手道谢:“多谢启功先生,多谢王先生!能得到二位先生的认可,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启功先生笑着点头:“白石先生的作品,能被懂画、爱画的人收藏,也是这画作的福气。鉴定书我稍后就写,定会把这幅画的特点与价值说清楚。”
李哲闻言,更是喜不自胜。
郑彦博见状,连忙拿出另一幅画——张大千的《青城山水图》,小心翼翼地展开。
画作上,山峦以浓艳的青绿着色,岩壁泛着赭石暖调,山脚的寺庙院墙明黄夺目,色彩浓烈却不失层次,确实是张大千先生早年的风格。
启功先生的目光落在画上,却没有像看《墨虾图》时那般专注,只是淡淡扫过画面的设色与线条,既没有评价画作的真伪,也没有提及风格特点。
沉默了片刻后,对郑彦博说:“这幅画,你们还是请荣宝斋的专业鉴定团队再细致核查吧。我今天还有其他藏品要品鉴,就不对此幅作品做评价了,鉴定书也不便出具。”
王世襄先生也看出了启功先生的态度,适时补充道:“并非我们不愿帮忙,只是每位鉴定师都有自己专注的领域,对于大千先生的作品,我们平日里研究不多,贸然评价或出具鉴定书,反而不负责任。荣宝斋有专门研究近现代书画的团队,他们的意见会更专业。”
李哲虽有些遗憾,但见启功先生态度坚决,也不好多做强求,连忙说:“没关系,能确定白石先生的作品是真迹,我已经很满足了。多谢二位先生。”
随后,启功先生从郑彦博手中接过纸笔,认真写下鉴定意见。
他在文中详细描述了《墨虾图》的笔法、墨色特点,提及齐白石先生的创作风格与这幅画的艺术价值,落款时特意写上“谨鉴白石先生真迹启功”,字迹工整有力。
写完后,他又仔细核对一遍,才将鉴定书递给李哲:“你收好,这鉴定书能帮你更好地保存与传承这幅作品。”
李哲双手接过鉴定书,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内侧口袋。
启功先生看了看桌上的其他藏品,对李哲和洪三说:“我和世襄兄还要继续品鉴这些藏品,就不留你们了。以后若有白石先生作品的相关问题,你也可以再来交流。”
李哲连忙点头:“不打扰二位先生了,以后有机会定登门拜谢。”说完,便和洪三跟着郑彦博走出了偏厅。
到了前厅,李哲爽快地拿出外汇券,支付了《墨虾图》的款项。
郑彦博小心翼翼地将《墨虾图》卷好,用柔软的锦缎包裹严实,再放进防潮防蛀的特制木盒里,递到李哲手中:“李先生,这木盒是用樟木做的,能防虫防潮,您放心保存。”
李哲接过木盒,忽然想起方才的事,忍不住问郑彦博:“郑兄,方才我看启功先生和王世襄先生对《青城山水图》的态度挺微妙的,明明都是名家作品,怎么就不愿帮忙鉴定?”
郑彦博一听这话,猛地一拍脑门,脸上露出懊恼的神情:“哎哟,这事都怪我!我光顾着帮您请二位先生鉴定,倒把这茬给忘了!”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对李哲说:“你是做实业的,可能没太关注书画界的这些旧事。启功先生虽说会称张大千为‘大千先生’,可他打心底里不认同他的一些做法——
当年张大千在敦煌莫高窟临摹壁画,为了方便临摹,竟对部分原始壁画造成了破坏……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说法很多,我也不好评判。
但启功先生向来重视文物保护,对这种行为比较反感,估计这也是他不想帮忙鉴定的缘由。”
李哲皱着眉,听得认真:“还有这事?”他只知道张大千画得好,倒从没听说过这些过往。
郑彦博接着说,“应该是这个原因——他可能觉得给张大千的作品鉴定,就等于认可了对方破坏文物的行为。我要是早想到这层,就不贸然把《青城山水图》拿出来了。”
李哲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轻轻点头:“闹了半天还有这层缘由!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木盒,心里的那点遗憾也烟消云散——能得到齐白石先生的真迹,还了解到这样一段往事,这趟荣宝斋之行,比他预想的更有收获。
洪三在一旁听得真切,也忍不住感慨:“嘿,没想到鉴定书画背后还有这么多门道,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郑彦博笑着说:“李老板,您以后再想收藏名家画作,可以随时来找我。”
李哲连忙道谢,随后和洪三一起告别郑彦博,抱着装着《墨虾图》的木盒走出了荣宝斋。
此时阳光正好,槐花香伴着微风飘来,李哲坐在伏尔加轿车里,低头看着怀里的木盒,嘴角忍不住上扬——
有了这幅齐白石先生的真迹,再加上启功先生的鉴定书,等于是多了一个能代代相传的宝贝。
……
翌日上午。
花市大街,花鸟虫鱼市场。
此时的市场早已是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入口处搭着帆布遮阳棚子,棚下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花草盆栽,从娇艳的月季到素雅的兰草,再到叶片油亮的绿萝,一盆挨着一盆,挤得满满当当。
摊主们大多穿着半旧的蓝布褂子,手里拿着喷壶时不时给花草浇点水,嘴里还不停吆喝着,“刚到的茉莉啊,凑近闻闻,这香味能绕着胡同飘三圈!”
“文竹便宜卖喽,家里摆一盆,看书都有精神头!”
市场中间的过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有挎着菜篮子顺带买花的大妈,有穿着中山装、戴着老花镜仔细挑选盆景的老爷子,还有围着卖雏菊摊位叽叽喳喳的小姑娘。
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湿润气息、花草的清香,还有远处卖金鱼的摊位飘来的淡淡的鱼腥味,热热闹闹的声响和鲜活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男一女手牵着手慢慢走着,男生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件浅灰色衬衫,正是 21岁的李哲;
身旁的女孩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乌黑的长发扎成马尾,肌肤白皙,一双长腿在裙摆下若隐若现,正是他的女友王婷。
今日王婷休假,李哲特意腾出时间约她出来,一方面是想陪她散散心,另一方面,他还琢磨着买几个盆栽、挑个鱼缸,养几条鱼,让偌大的四合院多些生气。
两人顺着人流往前走,抱着游玩的心态,边走边看。
没一会儿就听到了“哗啦哗啦”的水声,抬眼一看,前面一排摊位都摆着大大小小的玻璃鱼缸,里面的金鱼、红鲤在水里摆着尾巴游来游去,五彩的鳞片在光线下闪着亮。
李哲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拉着王婷快步走了过去。
摊位最里面的一个大鱼缸里,两条银龙鱼正缓缓游动,银灰色的身体修长,鱼鳍展开像薄纱一样,游动时姿态优雅又带着股劲儿,旁边还有几条色彩鲜艳的鹦鹉鱼围着它们转,李哲已经挪不开眼了。
“老板,这银龙鱼好养不?”李哲蹲在鱼缸前,指着银龙鱼问。
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大爷,手里拿着个小网兜,笑着说:“小伙子,这鱼看着精神,养起来可得费点心思。
水得晾透了才能换,每次换水还不能全换,得留一半老水,不然鱼容易不适应。平时还得盯着水浑不浑,如果水太浑浊,就是该换水了。
我得给你说清楚,省的你养死了,再回来找我。”
李哲听着,眉头悄悄皱了起来。
他想起后世养鱼的场景,各种型号的过滤器往鱼缸里一放,水质能一直保持清亮,还有温控器、LED灯,想调节水温、给鱼补光都方便得很,换水时用个抽水管,半小时就能搞定。
可现在还是“古法”养鱼,没有这些方便的设备,换水得一桶桶提水、晾水,还得手动清理鱼缸里的残渣,他本就不是个勤快人,最讨厌这种又繁琐又费时间的活儿。
琢磨了一会儿,他只能无奈的放弃:“大爷,我还是再看看吧。”说完,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银龙鱼,才拉着王婷离开。
王婷看出他脸上的小失望,伸手搂住他的胳膊,轻轻晃了晃:“咱们去看盆栽,说不定能找到你喜欢的呢。”
李哲笑着点点头,跟着王婷往盆栽区走。
没走多远,一盆松树盆栽就吸引了李哲的目光。这盆松树不算高,也就两尺来高,树干苍劲有力,褐色的树皮带着自然的纹理,像是刻着岁月的痕迹,枝条修剪得错落有致,翠绿的针叶细密又有光泽,凑近看,还能看到松针上挂着的细小露珠。
王婷问道:“老板,这盆松树多少钱?”
摊主笑道:“嘿,您真有眼光,这是一盆老桩黑松,养了快十年了,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又雅致又显气派。便宜点卖给您,100块。”
王婷蹙眉:“老板,您这也太贵了吧。”
老板摆摆手:“姑娘,我真没要高价,这也就是在市场,如果拿到展厅去卖,少说也要千儿八百的。”
王婷哪里会信他,讲了一会价,最终以五十元成交。
就这,王婷还是觉得贵。
李哲倒是觉得还可以,倒不是他人傻钱多,而是这东西在后世也不便宜,名家精品能卖到十数万一盆。
当然,李哲倒没想过倒腾这个,就是图一个喜欢。
买了老桩黑松,两人继续往前走。
王婷在旁边的一个摊位前停下了脚步,摊位上摆着几盆开得正盛的绣球花,其中一盆淡紫色的最合她心意。
绣球花的花朵又大又圆,花瓣层层迭迭,颜色从花心到花瓣边缘慢慢变浅,翠绿的叶子呈椭圆形,衬得花朵愈发娇艳。
王婷蹲在花盆前,轻轻碰了碰花瓣:“你看这绣球花多好看,摆在院子里肯定特别美。”
李哲走过去,看着她开心的样子,笑着说:“喜欢就买,正好跟我的松树凑一对。”
付了钱,摊主还特意找了个小布包,把松土的小铲子、小耙子包好递给他们,笑着说:“这工具好用得很,松起土来省力。”
两人道了谢,抱着盆栽高高兴兴地出了市场。
白色伏尔加就停在市场门口的路边。他打开后备箱,小心翼翼地把两盆花放进去,又仔细垫了块布,生怕路上颠簸碰坏了。
李哲一边发动汽车,一边问:“婷婷,想吃啥?”
“嗯……”王婷想了想:“去全聚德吧,有些日子没吃烤鸭了。”
“成,那就去和平店,那边的环境好一些。”说着,便沿着街道朝着全聚德和平店的方向开去。
车子行驶了约莫十几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远远地,就能看到全聚德和平店那标志性的建筑——一栋六层的新式小楼,门口挂着两根白色的石柱,中间悬着红色的“全聚德”三个字。
门口挂着两串足有半人高的红灯笼,灯笼面上印着金色的“鸭”字,风一吹,灯笼轻轻晃动,红色的灯穗也跟着飘摆,格外喜庆。
三三两两的食客站在门口等候,有穿着讲究的中年人,手里夹着公文包,跟同伴低声聊着天;有带着孩子的一家人,小朋友扒着门框,好奇地往店里瞅。
李哲停好汽车,刚准备下车的时候,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店门口的空地上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特别熟悉——正是他的表哥王建军。
王建军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衬衫,袖口随意地卷着,正侧着头跟旁边的女孩说着什么,脸上还带着点笑意。
再一看那女孩,短发利落,露出光洁的额头,身上穿着一身蓝色牛仔服,身姿高挑挺拔,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居然是建国门派出所的民警白晓燕!
李哲心里一下犯了嘀咕,这两人怎么会单独出现在全聚德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