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治曼启程,我沿着海岸北行。晨光从沙丘缝隙间溢出,穿透车窗落在我掌心,仿佛是时间亲手递来的一封信。我知道,前方的拉斯海玛,不仅是阿联酋最北的酋长国,更是阿拉伯半岛上最古老的记忆皱褶之一。
拉斯海玛,意为“顶峰之首”。她不像迪拜那般拔地而起,也不如阿布扎比那样庄重宏伟,但却以石头的沉默、山脉的背影、部族的低语,织就一座心灵之城。这里,是祖先的鹰从峭壁飞起之地,是星辰被藏入井底的地方。
我将这一章,题名为:《哈杰尔山,达亚堡垒》。
天光初破,我驶入哈杰尔山脉南麓的村落。车轮碾过石砾,发出沙哑却有节奏的声响。山如墨泼,风如老者低吟。
在一个斜坡转角,我看到几位贝都因老人围坐火堆,面前架着茶壶,火光映照他们脸上的褶皱,那是一种经风沙雕刻后的庄严。我被邀请入席,一只猎鹰蹲伏在主人肩上,目光锐利如刀。
“它认我二十三年。”老者一边倒茶一边说,“认主一次,终生为伴。鹰若背叛,便不配活。”
我问他:“它飞过最远多远?”
他指着晨曦中的山巅:“那里,是它飞离的起点。我也在那里,等它回来。”
我记下这句话:“鹰之飞翔,不在远,而在归。”
他又展示一块鹰骨项链,低声道:“这是我父亲的猎鹰骨。他死后,它三天三夜未归,最后自己撞岩而亡。”
那一刻,我喉头微紧,一种原始的忠诚和殉道,穿越血脉涌入胸膛。我写下:“这片山不是冷酷的岩石,而是忠诚与记忆的巢穴。”
火堆旁的老人又拍了拍我肩:“你要写书,记得写下这里的鹰,不要只写城市的塔。”我点头,那一刻,我不是观察者,而是传信人。
他们邀我喝茶,茶中苦涩与香料交织,一如他们的生存。我看见一名少年正磨刀,他的父亲在一旁教他怎么不惊扰猎物就能锁定目标,那是他们口中的“静猎术”。我突然明白,所谓传承,并不只是讲述,而是靠血脉间的动作延续。
我在心里默记:“他们不用笔,却在岩石间刻下了最深的叙事。”
午后,我来到达亚堡垒。这座建于十八世纪的圆形碉楼,伫立在靠海高点上,如一枚镶嵌在时光中的眼睛,注视着山与海的接壤。
我拾级而上,烈日灼灼,黄沙与石灰墙混成一体。堡垒四周只有风与远山,一种被时空遗忘的静谧笼罩四周。
讲解员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他说:“这里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只属于看得清方向的人。”
我站在堡顶,望见远方的渔船、山谷、村庄,还有一道蜿蜒消失于地平线的驼道。那是先民走商之路,亦是归家的轨迹。
堡垒内墙的石缝间,我看到一首残诗:“愿你不忘来时井,愿你回时见此城。”
我默念许久,写下:“达亚堡垒,不是军事遗迹,而是一种情感的高度。它以等待,替我们守住方向。”
堡垒背后有一条隐蔽小径,据说是战乱时期妇孺逃生之道。我沿径缓行,感受到一种守护的沉默,那是父亲为子女筑起的退路,是妻子为丈夫守下的生门。
夜幕降临,我独自前往星之井。
那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位于村边裸岩之间。没有灯光,只有星空。当地传说,那井映得出夜空所有星辰,也藏得下所有秘密。
我俯身井沿,果然看见星辰在水面闪烁,似乎天幕正透过井口回望人间。我忽而生出敬意,低声道:“你曾映照过多少人的愿望?”
井边坐着一位披黑纱的老妇。她说:“这井是我们与天的信箱。走失的人,把名字写在石头上,投进去,就能让星星记住他们。”
我捡起一枚小石,写下:“阿蒙”,然后投入井中。那一声“咚”,落在水面,也震颤心底。
她又说:“从前走沙漠,没有方向的人,会来此取水洗眼,再看星星。眼中有光,心中才不迷。”
我写下:“星之井是沙漠的眼睛,也是夜的鼓点。它教人即使孤独,也不应闭眼。”
我问她:“你可曾许愿?”她不答,只轻轻一笑:“我们年纪大了,愿望是为年轻人准备的,但记得,不管许什么,别许太快忘的。”
我望着井底水波粼粼,仿佛那不是水,而是时光的眼泪,一圈一圈荡漾成梦。
翌日清晨,我走进拉斯海玛老市集。
市集不是闹市那般喧嚣,而如一条低语溪流,缓缓穿行在街巷之间。摊贩低声吆喝,香料味与干果味交织于空气。
一间地毯铺中,少年在织布。他动作娴熟,手指似乎在写字。他告诉我:“这图案不能乱改。每一角,都有祖先藏的故事。”
我问:“故事会不会过时?”
他答:“如果过时了,那我们就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我买下一小块他刚完成的花毯,将它贴在胸前。我写下:“在这里,编织不是装饰,而是续命。”
离开地毯铺时,我闻到一股独特香气。一位老人正在烧沉香,他说:“这是井边老树掉下的枝,燃烧它,就能让梦也记住方向。”
我闭上眼,香气如雾,我仿佛又站在星之井前,与过往自己对话。
街角还有一位卖陶罐的老妇,手掌粗糙却温暖。她指着罐口:“这纹路是我们部落走过的路径。用水装它,就不会迷路。”我问她信不信这传说,她答:“不信的人走得快,信的人走得远。”
天尚未亮,我站在城外一座石丘上,俯瞰整座拉斯海玛。
山脊如龙,海雾如练,鹰在天边盘旋,晨祷的声音从清真寺传来,仿佛整座城在低声应和。那一刻,我眼中生潮。
一位老妇牵着羊从山下走来,对我说:“你要走了?带上这袋枣,它甜,能记住这里的好。”
我接过,一颗未吃,郑重收好。
我写道:“拉斯海玛不惊艳,却难忘。它不是目的地,却让人不舍离去。”
翻开地图,我的指尖滑过山脉与绿洲的交界,一座城池正静卧在沙漠之下,那是阿曼边境线上隐藏的绿意——
阿奈恩,我来了。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