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瞧瞧人老人家,跑得多快啊。”
景建成含笑的声音随风飘来,听起来貌似温润何须,实则狠辣无比。
洛羽起初也疑惑怎么爷孙女两人跑了过来,但下一刻他的瞳孔就骤然一缩,在老王头身后三十步,数十名昌平道军卒已挽弓搭箭,箭头寒光闪闪。他们并不急于放箭,只是单纯地拉满弓弦,脸上带着一丝猫戏老鼠的玩味。
“景建成,你敢!”
洛羽嘶声怒吼,人已如离弦之箭向前冲出。
“呵呵,我有什么不敢的?”
景建成好整以暇的抬手,轻轻一挥:
“放!”
“嗖,嗖嗖!”
箭矢离弦,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几支箭矢擦着老王头的脚后跟钉入泥土,溅起的碎土打在他褴褛的裤脚上,后面几支箭好似射歪了,全都落在老人周遭,箭羽兀自颤动。
死亡的恐惧笼罩在头顶,让老人的神色愈发慌乱,抱着孙女拼命地跑。
戏弄,赤裸裸的戏弄,军卒脸上全都带着戏谑的笑容。
老王头哪顾得上这些,拼命地跑,怀里的小凤除了哭还是哭:
“爷爷,爷爷!”
景建成的手臂再次抬起,嘴角微翘:
“放!”
“嗖!”
这一次不再是戏弄,两支箭矢同时激射,稳稳没入了老王头的两支小腿:
“嗤!”
“扑通!”
瘦削的身子像被抽去了仅剩的力气,狠狠向前扑倒。两支箭矢贯穿了他的小腿肚,暗红的血喷溅而出,哪怕痛得浑身痉挛,老王头依旧死死将小凤护在身下,枯枝般的手臂撑在泥土里想要站起来,可换来的只是剧痛。
“爷爷,爷爷!”
“你怎么了!”
小凤哇哇大哭,拼命晃动着爷爷的手臂。
“跑……凤儿,跑!”
老王头的喉咙里滚出血沫,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唯一的念想就是孙女,他用尽残存的力气,肩膀猛地一顶,将吓懵了的小女孩从身下推了出去:
“跑啊,去找你大哥哥!”
“小凤,听话,跑,跑!”
“跑!”
吼声沙哑,带着绝望与疯狂。
“嗖!”
“噗嗤!”
吼声落下的那一刻,又是一支箭矢从天而降,贯穿胸膛,老人犹如残烛,最后一丝火光彻底熄灭。
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老王头心中想的全是小孙女。
“爷爷?爷爷!”
小凤娇嫩的小脸上沾满了泥和爷爷溅出的血点,她并不能理解死亡,只是觉得爷爷像是突然睡着了,只是本能地被爷爷最后的话驱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望向远处奔跑的洛羽。
洛羽既急又怒,嘶吼道:
“小凤,过来,到大哥哥这来!”
哭红小眼的小凤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朝着熟悉的身影迈开了腿,嘴里还在哭喊着:
“大哥哥,大哥哥……”
“我怕,我怕。”
她边哭边跑,小小的身影在荒原上跌跌撞撞,像狂风中一片随时会被撕碎的嫩叶。几十步外,洛羽正强忍着身上的疼痛狂奔而来,眼中带着近乎崩溃的焦急。
“小凤,快跑啊!”
“羽哥,大哥哥!”
“呜哇哇!”
十步,五步,三步……
洛羽几乎能看清小凤脸上纵横的泪痕和惊惧,他再跨一步就能将她揽入怀中。就在这时,一声极轻微的弓弦震动声自身后军阵传来。
“嗡!”
声音不大,却让洛羽浑身一僵。
一道寒光,比之前任何箭矢都快,都准。它自景建成手中那张装饰华美的强弓射出,飞跃虚空,像是早就计算好了距离。
“噗嗤!”
箭矢从小凤瘦弱的背心没入,带起一蓬血花,又自她单薄的胸前透出。她小小的身子被带得向前一扑,恰好落向洛羽张开的怀抱。
景建成放下角弓,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愉悦的弧度:
“洛王爷,这份礼物可是我精心准备的,黄泉路上有人作伴,你就不会孤单了。”
……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凝固。
洛羽接住了小凤,轻飘飘的,小丫头能有多重?
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的前襟,小凤在他怀里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还蓄着未落的泪,茫然地看了看他,小嘴微微张了张:
“大,大哥哥,疼,小凤疼,还冷,好冷。”
“没,没事,不冷。”
洛羽紧紧将小凤搂在怀里,泪水夺眶而出:
“大哥哥在这呢,没事的,不要怕,不要怕。”
“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娇小的身躯开始不断地发抖,紧锁,鲜血从嘴角不断渗出。
洛羽强忍住心中悲痛,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
“你是要去见爹娘啦,待会儿睡一觉,醒了就能和爹娘见面,然后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小凤不能哭哦,要坚强,哭的话爹娘见了你会难过的。”
“真,真的嘛?”
小凤的脸上多出了一抹笑容,指了指头顶上洛羽送的小野花:
“那,那小凤就戴着花,美美的去见爹娘了。”
“大哥哥,小凤,小凤会,会想你的。”
洛羽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好,好,我也,我也会想你的。”
那点微弱的光,熄灭了。
荒原上,死寂一片。
云,不知何时又浓重了些,沉沉地压在荒原上,像是老天爷忍不住阖上了疲惫的眼睑。远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沉默地围拢着这片杀戮场。
只有初春的风,依旧带着寒意,拂过枯草,拂过新芽,拂过老人未瞑目的尸身,拂过洛羽怀中渐冷的小小躯体。
春天来了,又好像根本没来。
那点象征生机的绿意,在如此沉重的血色面前迅速被淹没,被遗忘。
只剩下冷,刺骨的冰寒。
“轰隆隆!”
下一刻,马蹄声骤然作响,昌平道精骑同时策马冲锋,坚厚的马蹄踩踏着泥地,数不清的长枪斜举冲前。
片刻之后,人海将会把洛羽踏成肉泥。
洛羽轻轻将小凤尚有温存的身躯平放在地,单膝跪下,指尖拂过女孩冰凉的眼睑,为她拈正了鬓边那朵被血染污的野花。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站直。
那身影立在空阔的荒原上,立在尚温的尸身之前,立在初春惨淡的天光下,忽然显得前所未有的孤绝。
他一人,便是一道界碑,隔开了身后的死寂与前方滚涌而来的狂潮。
风突然急了,卷起黄沙。马蹄声汇成沉闷的雷鸣,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扬起的尘土如黄色的狼烟,遮天蔽日。
利刃在手,玄王横刀。
刀锋映着天光,他没有嘶吼,没有怒骂,甚至不再看那高踞马上的景建成一眼。他只是调整了一下握刀的姿势,双足微微分开,背脊挺得笔直。
一人,一刀。
面对的是铁骑洪流,是死神咆哮。
风,在这一刻,似乎只为他一人而呼啸。
景建成的眼神变得无比残酷、狰狞:
“洛羽,你该死了!”
“隆隆!”
“轰隆隆!”
恰在此时,洛羽身后也传来了马蹄声,数不清的黑点连天一线,疾驰而来。骑卒披甲持枪,杀气腾腾,军中高举一面硕大的玄色军旗:
陇西虎豹骑!
“妈的,该死的!”
景建成先是一愣,随即陡然暴怒:
“虎豹骑,虎豹骑怎么会来这!妈的!”
“全军止步!”
“嘶嘶嘶!”
刚刚还在卖命冲锋的昌平道骑卒全都勒住了缰绳,急忙又退了回去。
虎豹骑人数不多,区区一千,在蒙虎的带领下停马在洛羽身后,虎背熊腰的汉子们昂首挺胸,人人眼中带着森然的杀意,仿佛有他们在,天底下任何人都休想近前一步。
“唉,功亏一篑啊。”
景建成在片刻的暴怒之后长叹了一口气,他很清楚,杀洛羽的机会已经没了。
两军驻马,遥遥相对。
一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肃杀之气陡然弥漫全场。
洛羽双眸赤红,提刀前指:
“我洛羽在此立誓,他日兵锋出陇,必血洗平王府,以报此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