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澜一直静静听着,此刻感受到玄影的目光,他抿了抿唇,抬眼看向凌薇,凌薇却依旧望着天空,仿佛细节并不关心。
“沈郎君失声后,这事便不了了之。”玄影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只是不知怎么传到了宫里,说郎君是思念已故的太女殿下,哀毁过度,这才伤了根本。陛下听了,大约......是动了些恻隐之心。”
玄影的叙述在这里有了一个短暂的停顿,四周只剩下晨风吹过草叶的细响。
“再后来,陛下便下了旨,将郎君指给您,做了侧卿。”
原来是这样。
先前许多零碎的片段在凌薇面前拼凑完整,难怪赐婚旨意下来后,二姐凌瑶在母君面前那般含酸带刺。
也难怪母君当时会沉着脸斥责凌瑶“后院里那些还不够你消遣”,想来是凌瑶这个滥情咖曾向母君求娶沈知澜而遭拒,这才把一口气呕在了她头上。
一场自毁式的反抗,一番阴差阳错的传言,一道旨意,便把两个各有隐秘、满身枷锁的人捆在了一处。
玄影继续道:“单靠暗中查访恐怕自身难保,于是沈郎君决定,把事情闹大,引真正的外力介入。
最初,我们试图让赵缨统领察觉,但她......十分谨慎,察觉苗头后反而避得更远。”
“幸而,西山匪患闹到了朝廷,陛下派了您来。”
玄影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我们便商议,设法引导殿下,注意到这些异常......”
“引导......”凌薇终于开口,打断了玄影的话,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声音听不出喜怒。
玄影心头一跳,立刻解释道:“殿下恕罪!并非有意欺瞒!
实在是因为,西山乃蔡首辅故乡旧地,势力根深蒂固。殿下您、您此前在京中的名声......我等不敢确定,您是否愿意深入此等浑水,又或者是否会打草惊蛇,故才出此下策。
不知道殿下如此深藏不露,倒是我们......眼界浅了。”
说的好听,核心意思就是那时的凌薇,顶着个草包名头,她们不敢赌凌薇知晓后愿意管,也不觉得她真能杠得过蔡党,于是便借着她的势,行自己查案之实。
凌薇听完,只极淡地应了一声:“能理解,都在装嘛。”
最后那个装,不只是说她自己的伪装,也指了某个人长久以来的隐瞒,和他背后对她能力的评估与算计。
玄影听出了这层意思,头皮有些发麻,正欲再多说几句:“五殿下,沈郎君他其实......”
“可以了。”凌薇再次打断她,“我知道了。”
她终于将视线从天空收回,恢复了公事公办:“你那里,还有救下来的矿工,对吧?”
“是。”
“安排可靠人手,详细询问他们被关押的地点,配合赵统领的人,尽快将所有受难者解救出来,妥善安置,记录证言。”
凌薇语速平稳,条理清晰,“那些被俘的匪徒,分开审讯,重点问他们受谁指使,火药来源,与孙满及矿监司的往来。”
“是,属下明白!”玄影领命。
凌薇这才将目光,第一次正面地投向沈知澜,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近乎疏离。
“沈郎君,”凌薇用了最正式的称呼,“……愿循旧志,以慰故人。”
“你当初请缨的理由并非虚言,一人抗下如此重担,终不负大姐所托,辛苦了。后续之事,便烦请你与玄影一同处置吧。”
沈知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手指下意识地抬起了些,想要比划。
凌薇却已径直转过身,只留下一个背影:“看不懂,沈郎君若有何事,写清楚交给青枢便可,本王还有要事需处理。”
沈知澜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伸出的手缓缓垂下,指尖冰凉。
......
六个时辰后,黄昏,抚陵郡守府正堂。
天色将晚未晚,残阳如血,从洞开的大门斜射进来,在青砖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往日象征一郡权柄的正堂,此刻肃杀无声,亲卫持戟按刀,分立两侧,甲胄的冷光替代了堂上“明镜高悬”匾额应有的温润。
凌薇换了一身紫色亲王常服,未戴冠,只以一根素银簪绾发,坐在原本属于郡守的主位之上。
她面上仍有倦色,但背脊挺直,眼神清冽,赵缨按剑陪坐在左下首,腰背绷直,目光在堂下和凌薇之间来回扫视。
孙满和杜雯是被两名亲卫一左一右“请”进来的,力道不轻,步伐踉跄。
杜雯脸色灰败,几缕头发散落在汗湿的额前,官袍的下摆沾染了尘土,眼神仓惶地扫过肃杀的大堂,嘴唇哆嗦着,几乎站立不稳,全靠身旁亲卫架着才没瘫软下去。
孙满也没了往日的体面从容,发髻虽未全散,但发簪歪斜,一缕头发垂落耳际。
但她被按着跪下时,腰杆却下意识地挺了挺,目光飞快地扫过堂上端坐的凌薇和神色紧绷的赵缨,又迅速垂下。
短暂的死寂,只余堂里杜雯那抑制不住粗重颤抖的吸气声。
孙满侧过头,对着瘫软在地的杜雯,用那种惯常的语气道:“杜郡丞,礼不可废,你我好歹是朝廷正印官,即便钦差问案,依《大宸律》,未定罪前,也该站起来好好回话才是。”
她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杜雯的粗喘,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
这话像一剂强心针。
杜雯涣散的眼神聚焦了一瞬,看向孙满,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有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
就是这份镇定,暂时挡住了杜雯漫溢的恐慌,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痛楚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刹那,她学着孙满的样子,挺了挺发软的腰背,挣脱身后亲卫的束缚,正要起身。
赵缨在旁看得分明,这孙满!都到这步田地了,自身难保,居然还能一句话就稳住身边快吓破胆的同伙。
以前只以为她是个长袖善舞的笑面虎,如今看来,这老姐姐骨子里还藏着一股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硬气。
赵缨不由得更谨慎了几分,目光悄悄转向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