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将“虚无之喉”降临后第十二个时辰。
三界城上空，神域的光芒在昨日那灭世景象传来的冲击下，一度黯淡如风中残烛。城中弥漫的恐惧近乎实质，即使有“万心共鸣”节点和苏璇等人的圣像竭力疏导，依旧无法完全驱散那源自生命本能的战栗。
但也是在这十二个时辰里，郝仁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那段记录着万礁洲被抹去、叶辰小队信号瞬间熄灭、以及“虚无之喉”那不可名状轮廓的破碎影像，被剪辑成了第一期、也是唯一一期不加任何修饰、不掺任何希望的《战况简报》。
通过那刚刚搭建、还处处是盲区和雪花的全球信号网络，这段残酷的影像，伴随着妙音仙子以最空灵却最悲怆的音律谱写的背景《安魂与警世曲》，被强制推送到了所有能接收到信号的角落。
大陆中央，正在举行祭典的古老部落，水镜中突然闪现苍白吞噬海岸的画面，祭司手中的骨杖落地，孩童的哭声戛然而止。
深海宫殿，人鱼族通过洋流歌声转译接收到的波动，化为脑海中直接浮现的毁灭景象，优雅的歌者停止了吟唱，眼中满是骇然。
精灵族的秘境中，自然之心符石震颤，传递来外界的绝望，精灵长老们沉默地望着仿佛都暗淡了几分的永恒之光。
那些通过梦境、植物低语、风言风语接收到片段的偏远生灵，也从睡梦中惊醒，心中莫名笼罩上难以言喻的巨大阴霾。
恐惧，如同瘟疫，在全球网络中蔓延。
但正如郝仁所预料的，极致的恐惧，如同一把双刃剑，在割伤灵魂的同时，也狠狠撕开了麻木与侥幸。
第三日，清晨。
本该是日出时分，但天际依旧被浓重不祥的铅灰色阴云笼罩，阳光无法穿透。唯有三界城上空，那经过全力维护和部分修复的“乐子神域”，散发着顽强而柔和的粉金色光芒，如同黑暗海洋中最后一座灯塔。
今日，没有训练的口号，没有物资调度的喧嚣。
三界城中心广场，以及所有相连的、能够容纳人的街道、屋顶、甚至是临时搭建的空中平台，全部挤满了人。
不仅仅是即将出征的“抗寂灭联合军团”将士。所有留在城中的、自愿与城池共存亡的修士、工匠、医师、乃至普通的贩夫走卒、老弱妇孺……只要还能站立，全都走出了家门，沉默地汇聚于此。
更外围，无数面大小不一的水镜、留影石投影、甚至是一些简陋的反射光阵被架设起来，将广场中心的景象，同步投射到全城每一个角落，并尝试通过主干网络，模糊地传递向远方那些信号尚可的区域。
没有旌旗招展，没有鼓乐喧天。只有一种沉重到极点的寂静，和数百万双望向广场中心高台的眼睛。
高台由洁白的“祈天石”垒砌，台上空无一人，只有那缓缓旋转的“万象情绪魔方”悬浮中央，散发着温暖而坚韧的光。
辰时三刻。
一道身影，从通天塔方向缓缓飞来，落在高台之上。
是郝仁。
他依旧穿着那身纹有暗金混沌云纹的黑色劲装，外面罩了一件朴素的白色披风。他的脸色依旧带着重伤未愈的苍白，身形甚至比之前更显消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但当他站定，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那一片黑压压的、延伸到视线尽头的“人海”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沉静力量，似乎以他为中心，悄然扩散开来。嘈杂的声息彻底消失，连风声都仿佛屏息。
他没有动用扩音法术，但每一个字，都通过神域的微妙共鸣，清晰地传入广场上每一个人、乃至通过水镜观看的每一个人耳中，甚至心间。
“诸位。”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压住了数百万人的心跳。
“我想，你们都看到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给所有人时间，去回想那苍白抹去一切的恐怖景象。
“敌人是什么样子，敌人想做什么，敌人有多强大……现在，你们和我一样清楚了。”
台下，无数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或抓紧了身旁亲人、战友的手。恐惧的阴影，再次袭上心头。
“是的，害怕。”郝仁点了点头，仿佛能听到所有人的心声，“我也怕。”
这句话让许多人愕然抬头。
“我怕死。”郝仁坦然承认，他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焦点，望向遥远的虚空，“怕再也看不到师尊明明担心却偏要装作嫌弃我的样子，怕再也吃不到苏璇其实不太会做、却总想亲自下厨煮出来的、有点糊的汤面，怕再也听不到狮王老哥拍着我肩膀吹嘘他那‘脏辫’的豪迈笑声，怕再也感受不到炎屠老哥那别扭却真诚的‘兄弟’承诺……”
他说的都是琐碎的、甚至有些好笑的细节，却让台下许多熟悉这些情景的人，瞬间红了眼眶。苏璇紧紧咬着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赤焰狮王别过头，用力眨了眨赤红的眼睛。炎屠冷哼一声，周身魔焰却柔和了一瞬。
“我怕再也教不了小满他们新的功法，怕再也看不到洛璃主管把三界城账目算得清清楚楚时那得意的眼神，怕再也听不到妙音仙子能让人心静的琴声……”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每一个人倾诉。
“我还怕……再也闻不到春天第一场雨过后泥土的味道，怕再也尝不到街角王老头那碗加了辣子的牛肉面的热乎劲儿，怕再也感受不到练完功后泡进热水里的舒坦，怕再也看不到我家山下那片柿子林秋天红透的样子……”
他说的越来越琐碎，越来越“俗气”，没有家国大义，没有拯救苍生的空洞口号，只有一个个鲜活的、温暖的、属于“活着”本身的细微体验。
台下，不知何时起，响起了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一个妖族战士死死握紧了胸前挂着的一枚粗糙的、刻有幼崽牙印的骨片。一个人族老兵颤抖着手，抚摸过剑柄上早已磨损的、道侣亲手系上的剑穗。一个年轻的魔族士兵，想起了离开深渊时，母亲默默塞给他的一小包故乡的熔岩晶。
“我们怕的东西，其实很多，很小，很不起眼。”郝仁的声音渐渐有了力量，“但正是这些小小的害怕，这些舍不得放下的东西——证明了我们还在‘活着’，我们还有东西可以‘失去’。”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西南方那即便在此地也能感受到隐隐压抑的天空。
“而它们！那些影子！它们要夺走的，就是这一切！”
“它们不在乎你爱谁，恨谁，想念什么味道，期待什么明天！它们只要一片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的‘虚无’！”
“它们否定我们的记忆，剥夺我们的情感，擦除我们存在过的一切痕迹！让我们的害怕，我们的不舍，我们的爱与恨，全都变成毫无意义的‘杂音’，然后彻底静默！”
郝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与愤怒：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记忆里母亲的笑容就该被抹掉？凭什么孩子第一次叫爹爹的喜悦就该被否定？凭什么战友用性命换来的片刻安宁就该被当作无物？凭什么我们流血流汗、爱过痛过、存在过的这一切——要由一堆没有名字、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影子’来决定该不该留下？！”
“我——不——答——应！！”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嘶哑的声线仿佛要撕裂喉咙，却爆发出石破天惊的力量！
轰！
仿佛被这声怒吼点燃，台下，第一个士兵，一个人族的年轻修士，猛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混杂着哭腔与怒吼的咆哮：“我不答应——！！！”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第一百个，第一千个，第一万个……！
“我不答应！！！”
怒吼声起初杂乱，但迅速汇流、同步！妖族的咆哮，魔族的战吼，人族的呐喊，鬼族的尖啸……所有种族，所有语言，在这一刻，表达着同一种情绪，同一种意志！
声浪如同海啸，冲天而起，震散了天空积聚的部分铅云！无数人泪流满面，却在怒吼中挺直了脊梁！那些小小的恐惧，被更大的、不甘被剥夺的愤怒所点燃、吞噬！
郝仁站在声浪的中心，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磅礴的怒意与决心。
万象魔方随之光芒大放！
台下，数百万将士与民众身上，升腾起无数肉眼可见的、细微却坚韧的“信念光点”！它们颜色各异——守护的淡蓝，不屈的赤金，愤怒的暗红，眷恋的暖黄，决绝的纯白……此刻，这些源自个体最深处情感的信念，不再杂乱，而是被郝仁的话语与神域引导，汇成一股无比纯粹、无比炽烈的金色洪流！
金色洪流如同倒卷的天河，汹涌注入万象魔方，再通过魔方，注入整个神域网络！
刹那——
覆盖三界城的“乐子神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那光芒不再是粉金，而是化为一种辉煌的、仿佛能照亮宇宙初开的炽白金光！
金光冲天而起，化作一道直径超过百里、贯通天地的巨大璀璨光柱，直插厚重阴云！金光所过之处，铅灰色的云层如同冰雪般消融、退散！被金光笼罩的范围内，那来自西南方向的、无形的压抑与晦暗感，被强行驱散、逼退！
天空，竟然短暂地露出了一片清澈的、被金光染成辉煌色调的苍穹！
城中所有生灵，沐浴在这温暖、坚定、充满力量的金光之中，只感到浑身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心中的阴霾被一扫而空，只剩下熊熊燃烧的战意与守护之念！
神域，获得了诞生以来最强大、最纯净、也最团结的一次“充值”！其强度、稳定性、与众生心念的连接深度，发生了质的飞跃！甚至隐约开始自行演化出更复杂的、带有集体意志烙印的防御与共鸣结构。
金光缓缓收敛，重新化为稳定流淌的七彩霞光，但那份辉煌与坚实，已深深烙印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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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仁放下手臂，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泪痕未干却目光如火的脸庞，看着远处水镜中那些同样激动振奋的影像，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却无比欣慰、无比骄傲的笑容。
他没有再说什么豪言壮语。
只是缓缓地，抽出了腰间的混沌唢呐，将其举起。
然后，转身，面向西南，那“虚无之喉”与归墟之眼所在的方位。
这个简单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台下，苏璇拔出了冰蓝短剑。赤焰狮王举起了赤金雄狮圣像。炎屠握紧了魔焰升腾的拳头。妙音仙子怀抱古琴，指尖轻按琴弦。洛璃挺直了脊背。天枢真人拂尘轻扬。颜如玉美眸含煞。所有将士，无论种族，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武器，或催动了身上的法器。
没有口号，只有一种无声的、却比雷霆更加震耳欲聋的意志在激荡。
郝仁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城池，看了一眼城中无数双注视着他的眼睛，看了一眼身旁生死相托的伙伴。
他的嘴唇微动，没有发出声音，但所有人都看懂了他的口型。
“走了。”
“去告诉那些影子，告诉那个想要吃掉我们的虚无——”
“我们在这儿。”
“我们活着。”
“我们……”
“不答应。”
他转回身，唢呐平举，第一个化作流光，向着西南，那吞噬一切的黑暗，义无反顾地——
出征！
在他身后，百万流光，如同逆行的星辰之河，轰然启动，紧随其后，奔向那注定要吞噬一切，或将被一切光芒刺穿的——
最终战场！
第338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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