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一骑快马疾驰而过。马蹄踏碎落叶,惊起林间宿鸟。那骑士身披黑斗篷,面覆轻纱,只露出一双冷峻的眼睛。他一路不语,直奔城南永崇坊而去。
此处偏僻,巷陌交错,寻常百姓极少涉足。骑士在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前勒马停步,翻身下鞍,轻轻叩门三下,稍顿,再叩两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只眼睛探出,低声道:“信物。”
骑士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牌,上刻蟠龙纹样,暗光流转。门内人见状,立即开门迎入,随即掩户闭窗,四顾无声。
屋内烛火微明,一张矮案上摊着北疆舆图,几枚棋子标记着突厥各部动向。片刻后,脚步声响起,一人缓步而出??正是那日烧毁密信的圆领袍官员。他面容清瘦,眉心有痣,正是礼部员外郎裴炎之侄、现任兵部主事裴元绍。
“你来了。”裴元绍低声说,“前线如何?”
骑士摘下面纱,竟是女子面容,英气逼人。“云州大败,骨笃禄重伤北逃,默啜率残部退守阴山以北。唐军得胜,然并未追击。”
裴元绍冷笑:“薛讷那一夜轰天雷炸得漂亮,可也炸出了咱们的机会。”
“此话怎讲?”
“你想,突厥七十万大军,说退就退,连老营都不要了?分明是诈败诱敌。”裴元绍指尖轻点地图,“他们真正的主力,早已绕道西线,潜伏于灵武至原州之间山谷中。只要张仁愿敢率军深入追击,必遭伏击!届时唐军精锐尽丧,长安空虚,便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
女骑士皱眉:“可陛下如今已设巡察使、行均田令、整军备武,民心渐附,若贸然起事……”
“所以不能‘贸然’。”裴元绍缓缓坐下,倒了一杯茶,“我们要让他自己把刀递给我们。”
“什么意思?”
“清源计划。”他嘴角微扬,“李贤要查通敌之人,好啊,咱们就帮他‘查’。找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官,让他们‘招供’,咬出几个边将、几个旧周遗臣。然后呢?朝廷大狱一开,株连四起,人人自危。忠良寒心,将士离德,这才是真正的内乱开端。”
女骑士眼中闪过一丝钦佩:“你这是借刀杀人。”
“不,是借他的仁义杀他自己。”裴元绍冷笑,“他不是要当明君吗?那就让他做个‘滥杀忠臣’的明君!等天下以为他翻脸无情时,我们再打出‘清君侧’旗号,联合突厥残部、契丹骑兵,东西夹击,一举破关!”
女骑士沉默片刻,忽问:“可刘建军怎么办?他若识破……”
“他不会。”裴元绍摇头,“此人聪明绝顶,却太过相信人心。他以为自己在建一个新大唐,殊不知,有些人天生就该活在阴影里。只要他还相信‘光明终将驱散黑暗’,他就永远看不清,黑暗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皇宫的飞檐琉璃。“你知道为什么我选在这个时候点燃那封密信吗?因为那一刻,李贤宣布‘彻查通敌’,等于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接下来,不是他在找我们,而是我们在引导他,一步步走向崩溃。”
***
三日后,御史巡察使正式成立,姚崇亲任总察使,率百名清流文官分赴十道巡查吏治。
首站选在河东道,因该地毗邻北疆,战时调度频繁,账目混乱,最易查出问题。
果然不出十日,便有斩获:一名府库小吏被查出私吞军粮三千石,供出其上司??河东转运副使王敬则受贿包庇。继而顺藤摸瓜,竟牵出数名边军将领虚报兵力、吃空饷之事。
消息传回长安,李贤震怒,当即下旨将王敬则押解进京,交由大理寺审讯。
朝堂震动。
有人称颂皇帝英明,肃贪除弊;也有人私下议论,说这是“借机清洗异己”。更有甚者,传言这些被查之人皆曾效忠武周,如今新帝登基,不过是秋后算账罢了。
刘建军得知此事,眉头紧锁,立刻求见李贤。
“陛下,此事有诈。”他在紫宸殿直言不讳,“那些账目破绽太明显,像是故意留下的线索。而且,为何偏偏最先查的是河东?那里可是张仁愿的老部下最多的地方!”
李贤正在批阅奏章,闻言抬眼:“你是说,有人栽赃?”
“极有可能。”刘建军沉声道,“我怀疑,背后有一股势力在推动这场‘清源’,目的不是反腐,而是制造恐慌,挑拨君臣离心。”
李贤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可若真有贪腐,难道不该查?”
“该查,但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刘建军上前一步,“臣建议暂停巡察使外派,先彻查举报来源,核实证据链条。否则,一旦冤案频发,寒了将士之心,比突厥入侵更可怕。”
李贤思索再三,点头应允。
然而,就在当日夜里,大理寺突发变故??王敬则在狱中“自缢身亡”,留下血书一封,声称自己遭酷刑逼供,实为替人顶罪,临死前含恨写下“张仁愿知情不报”八字。
消息如雷霆炸响。
张仁愿闻讯勃然大怒,连夜上表请辞,并质问朝廷:“末将浴血守城,未得寸功,反遭构陷?若陛下不信臣,臣愿解甲归田,永不踏足军旅!”
李贤大惊,急忙召集群臣商议。
张柬之忧心忡忡:“陛下,此乃离间之计!有人想让我们自毁长城!”
苏良嗣亦道:“张仁愿乃国之柱石,岂能因一封来路不明的血书就动摇信任?若此时处置不当,恐伤忠良之心,军心涣散!”
姚崇跪地请罪:“臣失察,请陛下治罪。然臣敢以性命担保,巡察使所查皆依律行事,绝无构陷之意!”
李贤看着满殿重臣,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一边是法度纲纪,不容践踏;一边是君臣信任,不容撕裂。
最终,他长叹一声:“传朕旨意:王敬则之死,交由内察司独立调查,任何人不得干预。张仁愿忠勤可嘉,加赐铁券一面,以示信任。另,巡察使暂停行动,待查明真相后再议推行。”
群臣松了一口气。
唯有刘建军,走出大殿时脚步沉重。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对方既然敢让王敬则“自杀”,就一定还有后手。而真正可怕的,不是他们有多狠,而是他们对朝廷运作机制了解得太深??仿佛朝中有人,全程参与决策。
***
同一时间,陇右道传来紧急军情:细作回报,发现大量突厥游骑伪装成商旅,混入沙州、瓜州境内,疑似准备袭击玉门关!
与此同时,吐蕃使者突然抵达长安,请求与唐和亲,并愿共击突厥。
李贤召集重臣议事。
张柬之警惕道:“吐蕃素来狡诈,此时求和,恐怕别有所图。”
苏良嗣却认为:“若能联吐抗突,可解西顾之忧,未必不可行。”
姚崇分析:“吐蕃赞普年幼,权臣论钦陵掌政,此人野心极大,所谓‘共击突厥’,怕是要借我军之力扫清边境,再图反噬。”
刘建军忽然插话:“陛下,臣以为,这两件事,是一盘棋。”
众人侧目。
他展开地图,指向河西走廊:“你们看,突厥残部北逃,吐蕃南来求和,看似无关,实则呼应。若我们派兵西援玉门,则北疆空虚;若拒和亲,则吐蕃可能倒向突厥,两面受敌。”
“所以?”李贤问。
“所以,他们是在逼我们做选择。”刘建军目光冷峻,“无论怎么选,都会露出破绽。而他们的目的,就是让我们疲于应付,无暇他顾。”
李贤沉吟:“那你认为该如何应对?”
刘建军一笑:“我们不做选择。”
“此话怎讲?”
“我们假装答应和亲,拖延时间;同时秘密调遣雷霆卫精锐,由薛讷率领,星夜奔赴玉门关布防。对外宣称只派五百人护送‘和亲队伍’,实则暗藏三千伏兵,携带轰天雷与轻弩,埋伏于阳关之外。”
“妙!”李多祚拍案而起,“等突厥人以为有机可乘,大举来袭时,咱们来个瓮中捉鳖!”
李贤点头:“准奏。此事由刘建军统筹,薛讷执行,务求万无一失。”
命令下达当晚,刘建军亲自前往长安学府工坊,督造新型轰天雷??此次专为沙漠作战改良,外壳裹革,防潮耐热,引信采用双层保险,可在马背上长途携带而不误爆。
“这批火器,关系西域安危。”他对工匠们说,“每一枚,都可能救下百名将士的性命。”
工匠们肃然领命,彻夜赶工。
七日后,一支“和亲使团”悄然出发,旌旗招展,箱笼重重,俨然盛大仪仗。谁也不知道,那些箱笼之中,藏着足以撕裂大地的雷霆之怒。
***
半月后,玉门关外,大漠孤烟。
突厥千夫长阿史那乌尔干率领八千骑兵,自伊州南下,直扑玉门关。此前细作回报,唐军主力东调,关内仅余老弱数百,正是夺取要隘、打通西域通道的绝佳时机。
“冲过去!”乌尔干挥刀高呼,“拿下玉门,金银女人任取!”
骑兵如洪流般涌向关门。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峡谷隘口之际,大地猛然震动!
轰!轰!轰!
数十枚轰天雷自两侧山崖滚落,精准落入马队中央,瞬间爆炸!烈焰腾空,砂石横飞,战马悲鸣,人仰马翻。未及反应,又是一轮弩箭自高处倾泻而下,专射马腿,突厥骑兵纷纷坠地。
薛讷立于峰顶,冷冷下令:“放信号!”
一道红色焰火冲天而起。
刹那间,前方“和亲队伍”的箱笼尽数打开,雷霆卫将士持火器杀出,轰天雷连环引爆,封锁退路。突厥军前后受敌,阵型大乱,陷入绝境。
此役,斩首六千余级,俘获战马一万三千匹,缴获兵器辎重无数。阿史那乌尔干试图突围,被薛讷亲率三十骑追上,一枪贯胸,当场毙命。
捷报再传长安,举国振奋。
李贤于含元殿再度设宴,赐薛讷“飞骑将军”称号,授节钺,可便宜行事于西域诸州。同时下诏,宣布与吐蕃“和亲暂缓”,待边境安宁后再议。
吐蕃使者面色铁青,却不敢发作,只得悻悻离去。
而此刻,在长安某处密室中,裴元绍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失败了?”女骑士低声问。
“不。”裴元绍抹去手背血迹,眼神阴冷,“只是延后了。但他们越是胜利,就越容易骄傲。而骄傲的人,最容易犯错。”
他望向墙上挂着的一幅舆图,手指缓缓划过长安、洛阳、太原三大重镇,最后停在河北道一处村落。
“我已经让人在河北散布谣言,说朝廷要征调所有壮丁组建‘乡勇常备军’,永不放归。百姓惶恐,已有数县出现抗捐、殴差之事。”
女骑士惊讶:“你要激起民变?”
“不是民变。”裴元绍冷笑,“是让皇帝亲手镇压自己的子民。当他派兵去打那些拿着锄头的农民时,他的‘仁君’面具,就会彻底碎裂。”
***
数日后,河北贝州果然爆发骚乱。数千村民围攻县衙,砸毁粮仓,声称不愿为朝廷卖命。
地方官紧急上报,请求派兵镇压。
李贤接到奏报,脸色铁青。
刘建军匆匆赶来,看完文书后怒道:“又是谣言!这根本不是什么‘乡勇常备军’,是我们之前批准的临时自保组织!他们歪曲诏令,蛊惑百姓!”
“可百姓不懂!”李贤痛苦道,“他们在乎的是家里有没有人被抓走,田里的粮食会不会被抢光!现在他们信了谣言,觉得朝廷要夺他们儿子去打仗,自然反抗!”
“那就派人去解释!”刘建军急切地说,“派御史、派官员、派士绅,去告诉他们真相!而不是直接出兵!”
“若是不出兵,县令被杀,秩序崩坏,其他州县纷纷效仿,怎么办?”李贤反问。
两人僵持不下。
最终,李贤咬牙下令:“命幽州都督遣两千府兵前往贝州,**只许弹压暴乱首领,不得伤害平民,更不准焚村屠戮!** 同时,派姚崇亲往安抚,宣读圣谕,澄清政策。”
命令传出,刘建军松了口气,但仍叮嘱道:“务必严令军中,若有违令者,斩!”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支军队中,竟有一名校尉,袖口藏着蛇形刺青。
他接到的密令只有四个字:**“纵火灭村。”**
风暴,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