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万岁”声浪直冲云霄。
宣德楼上,赵祯闻声而起,陪宴的宰执重臣、宗室贵戚亦纷纷离座,簇拥官家行至楼前栏杆处。
圣驾临轩,楼下百姓愈加激动难抑,“万岁”之声越发高涨。
赵祯凭栏俯瞰,但见御街之上人头攒动,万民翘首,彩山巍峨,锦幡如林,欢腾之气充盈京师。
今岁以来的诸般不顺,连日萦绕心头的种种烦忧,仿佛为之涤荡一空,顿觉心胸开阔,神清气爽。
目光扫过御街两侧鳞次栉比的彩棚账设,最终落在正对宣德楼的摊位上,随口问道:“张供奉,潘楼近来可有应时新味?”
张茂则躬身作答:“听闻潘楼新出了一道‘螃蟹羹’,取时令之鲜,颇得食客称赞。”
“甚好。”赵祯微微颔首,“那便命人取来,与诸卿共尝此鲜。”
赐酺之日,民间献肴乃成例,早已安排妥当。
张茂则朝侍立一旁的小黄门使个眼色,后者立时领命下楼传旨。
赵祯返回御座,众臣及宗室亦各归其位。
此处视角绝佳,正可饱览高高搭起的乐棚,教坊司精心排演的乐舞正待开演。
开宴!
女使鱼贯而入,奉上一应鲜果、干果、蜜饯、咸酸……不必赘述。
宣德楼下,一众京畿父老亦已入席。楼上的御宴珍馐出自禁中御厨之手,楼下的宴席则由内城正店供应。
乐棚、露台之上,鼓乐齐鸣!
另有四十乘方车骈列,其上彩楼耸立,承载着钧容直和民间乐班。更有二十四乘锦绣棚车紧随其后,每乘由十二头犍牛牵引,车身披锦挂彩,萦绕彩带,满载杂耍伎乐。
一时间,丝竹管弦、锣鼓铙钹之声大作,舞袖翩跹,百戏纷呈,欢声雷动!
吴铭所处位置无缘得见皇家乐舞的盛况,亦无暇他顾,沿街商贩俱已开市!
此时,吴记摊前已排起十数人的队伍。排头者不是别人,正是欧阳发。
论及抢食,他只要认真起来,京中鲜有敌手!
欧阳发早被餐车上现烹现卖的新奇吃食迷住了眼。
虽不知其名,但见案台上各色馅料琳琅满目,立有两块水牌,按“甜”“咸”分作两区,每种馅料的罐身上皆贴有标识名目,竟多达十种!
他早已按捺不住,待到开市,张口便是:“给我来十个!每样馅料各一个!”
何双双歉然一笑:“实在抱歉,蛋烘糕每人限购两个。小官人不妨甜、咸口味各择其一尝尝鲜。”
为保出餐顺畅,不限购不行。
“这……”
欧阳发盯着面前各式各样的馅料,顿时犯了“选择困难症”。
后头排队者不耐催促:“劳驾快些!”
欧阳发一咬牙,选定两个带“秘制”字样的:秘制肉松、秘制果酱。
又瞥了眼身后尚不算长的队伍,心想待会儿再排一次。
何双双舀起一勺面浆,倒入锅中,摊匀。待表面均匀起泡,稀浆尽褪,她迅即铺上一勺蓝莓酱,将蛋烘糕铲起,利落地对折成扇形。
欧阳发与身后的食客皆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
不止食客,隔壁的刘保衡亦是目不转睛,脸色却隐隐发白。
当真是现场制作!
他虽非庖厨,却也知道现做现卖天然便更具吸引力,何况对方还摆出这许多稀奇古怪的馅料,看着真真诱人,莫说旁人,连他都想尝尝鲜。
见吴记定下“限购”的规矩,刘保衡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入行十余载,从未听闻哪家食肆限购,都是巴不得客人买得越多越好。
更令他意外的是,这蛋烘糕的做法竟如此简单!
只须将那黄糊糊倾入小锅,片刻即成,裹上馅料便是。辅以限购,何愁应付不过来?
眼见吴记摊前的队伍越排越长,己方却只零星几个问津者,刘保衡心头一紧,急声催促:“都愣着作甚?!速速吆喝揽客!”
何双双将烤好的蛋烘糕以油纸包裹,递给欧阳发:“此味宜趁热享用。”
欧阳发接过,未及品尝,立刻转身至队末排队。
这才拿起热气腾腾的肉松蛋烘糕,稍吹凉气,张口咬下。
外层蛋饼焦香松软,面香中裹着丝丝蛋香,内里的秘制馅料酥松绵软,面皮的微甜与肉松的咸香交织混合,充盈齿颊。
妙极!
三两口吃尽,接着尝果酱馅的。
入口酸甜馥郁,是前所未尝的新奇滋味,许是以某种鲜果制成,清新鲜活,教人唇齿一新!
吴掌柜端的好手艺!这秘制馅料样样不凡,别处绝无此味!
念及尚有八种馅料未尝,欧阳发突生懊悔:早知如此,便该带三个弟弟同来,各选两种,分而尝之。
刚冒出这个念头,身后冷不丁传来清脆童音:“爹爹快看!吴川哥哥!”
来者正是王安石一家。
王蘅一马当先,小跑至欧阳发身后站定。
王雱和王芷并未似妹妹那般火急火燎,出门在外,须得维持君子淑女的形象,只略微加快了脚步。
王安石携夫人吴琼行至队尾时,欧阳发忙叉手行礼:“晚生欧阳发,见过临川先生、王夫人。”
王蘅不识欧阳发,但这不妨碍她同对方攀谈:“这是什么?”
她指向欧阳发手中仅剩一小块的蛋烘糕。
“蛋烘糕。”
“好吃么?”
“美味至极!”
“比炸鲜奶如何?”
“唔……”
欧阳发将仅剩的蛋烘糕送入口中细品,似在较量高低,末了道:“各有千秋,不相上下!”
王蘅立刻扭头,眼巴巴望着王安石:“爹爹!我要吃这个!”
王安石含笑应允。莫说女儿,便连他这等不重口腹之欲者,亦被吴掌柜推出的新奇吃食勾起了兴致。
但更令他啧啧称奇的,当数那辆刻有“无名氏”三字的餐车,形制之奇,前所未见。
当三苏父子终于寻见吴记川饭的摊位,摊前已排起二三十人的长队。
苏轼立时挺直腰杆,为自己正名:“我早说过,吴掌柜必在此处!何来言出必反?”
三人即刻排至队尾,见周遭食客手中的吃食热气升腾,皆有些惊讶:“今日竟有现烹热食!”
话音未落,苏洵已瞧见熟人,扬声唤道:“介甫——”
王安石驻足回望,笑道:“明允兄也来赴此盛会?”
寒暄两句,目光落在苏轼、苏辙身上:“此二位定是令郎罢?端的仪表堂堂,只是……”
越看越觉得眼熟:“颇有些面熟,可是在哪儿见过?”
苏轼行礼道:“此前在吴记用饭,有幸得瞻临川先生风仪。”
苏洵疑惑:“你二人何时去过吴记?”
大小苏心头一紧,冷汗微沁。
苏轼反应极快,解释道:“我与子由但凡外出,多在吴记用饭,爹爹应是知晓的。”
他早忘了那天是否征得爹爹的许可,只求蒙混过关。
见父翁未再追问,兄弟俩暗暗松一口气。
适才,王安石一家购买吃食时,得知餐车来去自如,王蘅当即提议:“吴川哥哥!我家住清明坊,你以后常来呀!我把我朋友都叫来捧场!”
吴铭未置可否,只微笑道:“得空便去。”
一家五口各购蛋烘糕两个,恰好尝遍十种馅料,另买了麻团、卤味及许多香卤鹌鹑蛋。
王蘅犹嫌不足,欲再排队,却被娘亲制止:“这些尽够你吃了,莫要贪多。”
她梗起脖子辩解:“欧阳哥哥已排第三回了!”
“……”
这也能成“反面教材”欧阳发是没想到的,只得道:“我饭量大,一顿可食八枚炊饼,你比不了。”
王蘅不服,挺起小肚子:“我也能吃!”
“口气大是真,肚量未必!”
吴琼拽起女儿胳膊,强制带离现场。
没奈何,王蘅只能最后再嗷一嗓子:“吴川哥哥!定要来呀!”
等了许久,三苏父子终于排至摊前。
苏洵犹对餐车啧啧称奇时,苏轼和苏辙已被各色馅料迷了眼,一时难以抉择。
兄弟俩略一商议,苏轼选了两样咸馅:秘制肉松、烂肉豇豆。
苏辙则选了两样甜馅:秘制果酱、秘制奶油。
“子由快尝!这秘制肉松真真妙绝!”
“非也非也!这奶油方是至味!”
兄弟俩互换品尝,霎时双眼生光。
苏轼喜道:“咸甜二味同食,相得益彰!”
解锁新吃法的二人如获至宝,连父翁也顾不上招呼,立刻跑至队尾重新排队。
……
一如吴铭的预料,蛋烘糕果真大受欢迎。
他此番精心备下十色馅料,取十全十美之意。
其中奶油、肉松、蓝莓酱等馅料,皆非本朝产物,因此特意在名目之前,冠以“秘制”二字,省得食客刨根究底。
别问,问就是庖厨秘辛。
单看各种馅料的消耗速度,还真就数奶油、肉松和蓝莓酱卖得最好。一方面确实好吃,另一方面,食物的吸引力不仅来自色香味,新鲜感同样重要。
蛋烘糕兼具新奇与美味,焉能不受追捧?
甚至连刘保衡都来排队尝鲜,令吴铭大感意外。
刘保衡实在是忍不住。
眼看着吴记摊前的队伍越排越长,其中不乏高冠博带的士大夫,乃至锦衣华服的宗室外戚。相较之下,状元楼的生意虽不算差,人气却远远不及,更遑论宾客之显赫了。
刘保衡旁观近半个时辰,各色新奇食物分外诱人不说,又见一众食客尝罢,皆一脸惊叹,赞不绝口,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复购。
他既艳羡不已,又馋得不行。
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是竞争,品鉴对家的竞品,理所应当。
一念通达,他便坦然排入队尾。
说来也是奇闻,东京食肆林立,买个吃食需久候排队的,恐怕只此一家。
更何况,京中食客本是出了名的挑剔难缠,此间队伍却秩序井然,偶有一两个插队的,反遭众人齐声呵斥,当真稀奇。
只是这队伍未免太长了!
刘保衡不免嘀咕:究竟是何等美味,值得耗费这许多工夫苦候?
尽管万般不愿承认,口中频频涌出的唾沫却骗不了人。
他吸嗅着弥漫在空气里的香味,只觉津如泉涌,腹如鼓擂,心里竟生出几分期待。
好不容易轮到他,偏生不巧,斜刺里忽地蹿出一道身影,竟欲插队!
“上后头排队去!”众食客齐声呵斥。
刘保衡本也想这般喊话,猛地瞧见对方的服饰,立时将嘴边的话咽回肚皮里。
此人分明是宫里的内侍!
来者名叫梁怀吉,此番是奉福康公主之命出宫采买。
今日赐酺,京中名店名厨咸集于此,机会难得,公主命他出来寻觅此前未曾尝过的珍奇美味。
他远远便瞧见此处人头攒动,人气之旺竟压过矾楼和潘楼,扫一眼布招上的店名,霎时愣住。
他经常出宫为公主打包民间的市食小吃,京中但凡小有名气的食肆,他无有不晓。
除了这吴记川饭。
按理说,能紧挨正店设摊,不该是无名小店才对……
近前一瞧,更觉惊异:此间的吃食他竟一样也不识!
至于滋味如何,摊前能聚起这许多食客,想必不会差。
他立刻上前,正欲询问,却遭众人呵阻。
梁怀吉一怔,排队?
他不知此家有排队的规矩,更没料到竟有人让自己排队。
只道是众人未认出自己身份,梁怀吉当即亮出腰牌,朗声道:“替禁中办事!”
“禁中又如何?”排在刘保衡身后的李玮不以为然,“我等排队近半个时辰,岂容你说插便插?后头去!”
他原本在对面彩棚中享用赐酺宴,却越吃越惦念吴掌柜的手艺,宴会未尽,便寻了个由头溜出来,寻至此处,老老实实排至队尾。
半个时辰虽是夸大之词,委实排了许久,眼看便要轮到自己,岂容他人捷足先登?
一众食客纷纷应和,目光齐刷刷投向吴掌柜。
吴铭心下了然,一边是禁中内侍,另一边不乏官宦贵胄,此番若是处置失当,怕是不好收场。
京师食客之剽悍,他素有耳闻。
当即叉手正色道:“小店自开张以来,便立下‘循序而市,士庶无别’之规。规矩既立,不可轻废,万望中使海涵,权且屈尊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