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申时行、海瑞、沈念等人正在讨论如何安抚民心,将挪用的赈灾银再次用之于民时。
南京一众部堂官陆续听到钦差抵达南京,魏国公徐邦瑞、王岳、孙隆、受灾三府知府全被抓到南京守备府的消息。
张四维得知海瑞已在南京暗查多日,并且朝廷竟派遣申时行、冯保、沈念三人齐至南京后,便猜出定然是赈灾银之事泄露了。
刚开始,他心情忐忑,担心自己被供出去。
毕竟——
欺瞒朝廷称受灾三府常平仓储备粮被水患所毁,骗取赈灾银,以及令皇家织造挪用八万两银,皆是他的主意。
但很快他便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被供出的可能性并不大。
首先,他只是出主意而非主导这一系列事件者,供出他,王岳等人依然是主犯,对他们并没有太大好处。
其次,他未被供出,才有可能帮王岳等人减罪。
近乎陷入绝境的后者,当下需要张四维这种在南直隶德高望重的人为他们说话。
此外,即使被供出,张四维没有留下任何纸面把柄,没有获利,更与他们交集甚少,且忙碌于救灾之事,很难被定罪。
张四维唯一担心的是,他暗中命人散播“水患是因新政改革,张居正德行不足所致”的消息,有可能被心思细腻的海瑞查出来。
张四维认真思索一番后,决定带着一众部堂官,主动出击,亲自去南京守备府看一看。
南直隶发生如此重大的事情,他们不出面,反倒会被认为心中有鬼。
……
南京守备府,临时议事厅。
沈念拿着一份锦衣卫呈递上来的文书,道:“目前,被挪用于皇家织造作坊的八万两赈灾银还剩余现银五万余两,受灾三府常平仓的储备粮可忽略不计。我建议,拨付松江府与苏州府各两万两,拨付应天府一万两,根据三地受灾情况,确定购粮数额以及建造粥棚、灾民棚的银两数额!至于堤坝修筑之事,还需再向朝廷申请五万两银,此事可放在安抚灾民之后。”
目前,灾民最大的困境就是无粮可食与无家可归。
此乃造成动乱的最大因素。
搭建灾民棚与粥棚不但能救助百姓,还能避免百姓为活命而暴动,出现烧杀抢掠的情况。
沈念缓了缓,接着道:“另外,我建议立即将因水患而被强抓为河工或被抓入大牢的百姓恢复自由,待做过此事后,再将地方挪用赈灾银之事与罢江南织造之事同时公告全城,让百姓看到咱们的态度,挽回官府的一些公信力!”
“同意!”
申时行点了点头,然后又皱眉道:“而今,民怨已起,去县乡搭建粥棚、灾民棚,外加送粮,恐怕会遭地方一些百姓疯抢,甚至还会出现烧杀抢掠的事情,这如何解呢?”
因水患,乡里百姓,亲人多有死伤,活下来的人又处于饿疯了的状态。
外加三府知府已被停职,地方官衙监管能力有限,官衙送粮抚民,极有可能因先后顺序、份量不均、地痞捣乱、胥吏徇私等问题,发生动乱。
“待三府放粮搭棚之时,我去三府的县乡转一圈吧,百姓应该能相信老夫。”海瑞开口道。
申时行微微摇头。
“不行,数日间靠一人奔波三府之县乡抚民,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海佥院年事已高,不可如此劳累!”
沈念点了点头。
“海老,申阁老说得对,不能让您如此奔波,若某个县乡出现动荡,我去跑吧!”
一旁,冯保像个小媳妇似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他实在插不上嘴。
乡里百姓,不识字者甚多,他们不认《大明律》,只认乡亲父老口口相传的好官。
海瑞和沈念这两个在民间声望甚大的好官,报出名号,绝大多数百姓都会听他们的。
而冯保若报出名号。
被百姓得知这个就是将整个江南百姓都霍霍不轻的苏杭织造太监孙隆的上官,百姓们一人一巴掌都能将他拍成肉泥。
冯保自知名声不佳,若无数百护卫保护,绝对不敢下乡。
就在这时。
一名锦衣卫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拜帖。
“申阁老,南京礼部尚书张四维携南直隶数位部堂官请见!”
沈念听到此话,不由得眼前一亮。
“申阁老、海老,让这些部堂官前往乡下监管赈灾外加抚民如何?”
申时行和海瑞的脸上顿时露出一抹笑容。
沈念这个主意甚好!
这些部堂官虽在南直隶已处于半退休状态,但有监管南直隶军政民事之责且他们对这些地方较为了解。
南直隶出了此等丑事,他们也有监管不利之责,让他们将功补过,他们必然尽力。
并且将他们支到乡下,更利于接下来调查三府常平仓在水患到来时是否有粮以及南直隶巡按御史曹正被人暗杀之事。
可谓是一箭多雕。
申时行作为内阁阁臣指挥不了张四维等人,但作为钦差,南直隶所有官员皆需听他指挥。
“让他们下乡监管,那……那自然是极好的,但他们会不会寻理由推脱?乡里伤亡了那么多百姓,民怨沸腾,可能有危险!”
沈念微微一笑,道:“申阁老,他们不愿意也必须去!”
若殷正茂为钦差正差,根本不会说出此话,而会直接下令命众部堂下乡,推脱者,直接弹劾。
“下官猜测,凤磐公等人来到厅内,知晓南直隶赈灾出现如此巨大的问题后,定会自言监管有失,定会向咱们表态称,只要能安抚灾民,他们愿全力协助咱们,待他们说出这话,咱们再提此请求,他们绝对无法拒绝。为了抚民,为了防止地方暴乱,他们被百姓骂几句,打几下,又有何妨?这都是功劳,他们中有些人还想着重回京师呢,咱们不是帮着他们立功嘛!”
“有道理!”
申时行顿时再无任何顾虑,对付这类光说不干,总做面子活儿的老戏骨,申时行还是有应对之策的。
“请诸位部堂进来!”申时行说道。
申时行、沈念、海瑞、冯保四人皆是钦差,代表的是皇帝,对这些从一品或二品的部堂官,无须出门迎接。
片刻后。
南京礼部尚书张四维,带着南京刑部尚书赵锦、南京大理寺卿宋仪望、南京太常寺卿屠义英等七名部堂官来到前厅。
为首的张四维看到申时行四人后,立即快步走到四人面前。
“申阁老、冯公公、海佥院、子珩,南直隶究竟发生何事了?怎么……怎么一下子抓了如此多官员,且将你们都惊动来了!”张四维一脸疑惑。
其余部堂官也都面带疑惑,以此证明自己与此赈灾银之事没有任何关系。
当即,申时行便将地方官挪用赈灾银之事道了出来。
之后,石清又念了一遍小万历命四大钦差查案的圣旨。
“十万两赈灾银,用于灾民竟仅有三千两,这……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没想到魏国公等人竟是如此黑心肠!”
“这些人真是该死,幸亏海佥院明察秋毫,才没有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不然就苦了百姓了!”
“申阁老,我们有失察之罪呀,没想到在我们身边竟发生如此挪用赈灾银之丑事,我等有愧陛下所托,有罪,有罪啊!”
……
这些饱读书诗、胡子花白的部堂官,各个眼眶泛红,一边怒斥王岳孙隆等人无耻,一边心疼百姓,一边自言有失察之罪。
对此案而言,失察乃是最小的罪名,或者说能证明自己清白的罪名。
申时行、海瑞、沈念、冯保就静静地看着这些人表演。
半刻钟后,声音渐息。
张四维看向沈念四人,拱手道:“四位钦差,不知当下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尽管开口,为了灾民,为了赎罪,我们愿全力协助四位,给灾民们一个交待。”
“申阁老,在审案上需不需要南京刑部协助,衙门内的所有胥吏,包括我在内,尽听您调遣!”南京刑部尚书赵锦挺起胸膛说道。
他愿帮忙为真,想要了解具体情况也为真。
“申阁老,南京大理寺也愿协助办案,争取将此事尽快调查个水落石出,还灾民们公道!”南京大理寺卿宋仪望也开口道。
……
所有部堂官都高调表态,愿全力协助钦差办案。
申时行缓了缓,一脸感动地说道:“诸位如此重视此事,实乃朝廷之福。然此事已被海佥院基本查实证据,当下只需罪人认供即可。”
“不过,还真有一事需要劳烦诸位。”
“因受灾三府知府被抓,接下来乡里放粮赈灾抚民,监管力度不足,可能会引发民乱,本官希望诸位能下乡抚民,诸位在南直隶都是民望甚高之父母官,定然能比我们几个初来乍到的,更能安抚百姓。不知诸位可愿下乡抚民?”
此话一出,张四维等部堂官都愣住了。
他们本就是表表态,说说客气话,没想到还真被安排了差事,且还是一个苦差事。
当下下乡抚民,可能有生命危险。
并且依照他们的身份地位,根本是不与灾民有近距离接触的。
但此刻的申时行是钦差大臣,他们刚才又信誓旦旦表态,给灾民一个交待。
根本无法拒绝。
一时间,大厅的氛围变得尴尬起来。
这时,沈念朝着为首的张四维拱手道:“凤磐公,拜托了!”
张四维无奈,只得胸膛一挺,道:“四位钦差放心,此事包在我们身上。”
后面的一众部堂官也只得齐声道:“此事包在我们身上。”
“诸位,不必今日赶着走,明早出发即可!”一旁的海瑞补充道。
海瑞知晓这群老狐狸擅于拖延,故而直接给他们定下了时间。
“没问题!没问题!”张四维说道。
片刻后。
张四维等部堂官带着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离开了南京守备府。
……
翌日一大早。
张四维等部堂官在申时行派遣的锦衣卫随行下,纷纷选择去处,奔往乡里。
与此同时。
忙到今日凌晨的沈念与海瑞将应天府辖境确定是因水患被强抓为劳役或被抓入大牢的百姓放出大牢,恢复自由。
其余两府,也将在今日黄昏前完成此任务。
近午时。
申时行以钦差正差之名,命人张贴公告,宣布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邦瑞、守备太监王岳等人挪用赈灾银之事,并承诺赈灾银重新发放,待灾民安抚完毕,对犯罪官吏定刑惩处后才会离开南京城。
此外,还以水患严重、百姓劳苦为由,暂罢江南所有皇家织造任务,令百姓休养生息。
本就听到一些风声的南京百姓看到此布告,特别是看到海瑞与沈念的名字后,都甚是兴奋。
许多骂朝廷多日,骂张居正多日,甚至心中已有落草为寇打算的百姓,又再次对朝廷有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