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日,近午时。
钦差队伍进入南京,直奔南京守备府。
提前抵达南京的锦衣卫已在昨日接到命令,立即控制南京守备府,将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邦瑞、南京守备太监王岳、苏杭织造太监孙隆,外加受灾三府的知府全部抓到南京守备府,停职软禁。
他们身上所兼的差事,已由申时行指定的官员负责,外加锦衣卫全天候监督,以免地方生乱。
申时行、沈念、冯保一行抵达南京守备府时。
徐邦瑞、王岳、孙隆、应天府知府郑嘉都已被软禁于后院,各占一屋,他们彼此皆不知对方被抓,更不知自己为何被抓。
苏州府知府周时安和松江府知府于雄大约会在午时前被带到南京守备府。
这些人在地方虽然势大。
但锦衣卫担着皇差,称带走他们问话,他们若敢反抗,便是抗旨,便是谋逆。
……
南京守备府,前厅。
申时行、沈念、冯保三人一边吃着点心垫肚子,一边等待海瑞。
四大钦差,一正差三副差,唯有到齐后,才能开始办差。
不多时。
须发皆白,身形清瘦,但一双眸子甚是明亮的海瑞来到南京守备府前厅,其身后跟着抱着一摞文书的石青。
这些文书,便是海瑞查到的证据,一经验证,便能落实涉事官员的罪行。
“下官海瑞参见申阁老!”海瑞微微拱手,然后看向冯保,不冷不热地道了一句:冯公公,你也来了!
这一声称呼,自然是奔着小万历的面子喊的。
申时行与冯保都微笑着点了点头。
随即,海瑞扭脸看向沈念。
“海老,身体还好吧?”还不待海瑞开口,沈念快步走到海瑞面前,拉着海瑞的手,甚是关切地问道。
“好着呢,一顿能吃两碗大米饭呢!”海瑞挺着胸膛说道,他属于越忙碌越精神抖擞之人。
少顷。
石青开始宣读任命四人为钦差的圣旨。
申时行为正差,统管一切,海瑞三人作为副差,任务各有侧重。
不多时,四人各自落座,石青站于一旁。
申时行看向海瑞,道:“海佥院,当下最紧要之事是安抚灾民,麻烦您将当下灾民受灾情况再讲一讲。”
海瑞面色严肃。
“当下,水患虽已退去,但乡里百姓仍处在水深火热中,因赈灾银被挪用,百姓无粮可食,无屋可居,年轻力壮者,聚而成匪,县乡抢掠之事高发,地方州府为展现出水患已平,雇佣一些书生士子粉饰太平,然后将一些说真话、骂朝廷,或成为匪盗的百姓,或抓入大牢,或充作堤坝河工,或充作织造役力。至于年老体弱者,只能等死……另外还有人传播流言称应天三府遭遇水患乃是朝廷新政变法与民夺利所致,导致许多百姓都在痛骂张阁老。”
沈念听到有人撺掇百姓反对新政,痛骂张居正,下意识就想起了南京礼部尚书张四维。
这种勾当,他最有可能干得出来。
“目前,受灾三府县乡之中并无大乱发生,非灾民已被安置妥当,而是受灾三府知府下手够狠,使得百姓根本不敢言。但是,一旦到了冬日,百姓饿到快没命的时候,绝对会有大乱发生。”
“我已经查清了十万两赈灾银的具体去处,只需要向苏杭织造太监孙隆等人核实口供即可。”
“此外,我觉得,我们今日便能完成核实口供事宜,然后将挪用的赈灾银追回。”
“之后,我建议,先发布公告,向受灾三府百姓公示赈灾银被挪用情况,然后将追回的赈灾银用于建造灾民棚、购粮,分发给百姓,让他们对朝廷重新建立起信心。”
“另外,涉及受灾三府的皇家织造事宜应立即叫停,至少一年内不宜再施行织造事宜,而应令百姓休养生息。至于三府常平仓储备粮是否是被水患毁掉,巡案御史曹正的死因以及涉事官员应如何处置,皆应放在安民之后……”
海瑞思考得非常全面,非常清楚什么事情应先办,什么事情应后办。
申时行与沈念都认可地点了点头。
冯保则是微微皱眉,道:“海佥院,你的这些建议,我几乎无异议,但事关皇家织造,我建议,可停半个月,待此事调查个水落石出后再继续进行,若叫停一年,将会耽误陛下诸多事情!”
海瑞扭脸看向冯保。
“耽误诸多事情?精武学院的那群学员在年关穿不上冬服会冻死吗?他们就不能穿京营的冬服过冬吗?”
“冯公公,祖训有言,办皇差亦不可扰民。你知晓因为织造之事,江南的百姓是如何骂你们这群内廷宦官的吗?外派太监代表着陛下的脸面,骂他们,就是骂朝廷,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比灾民的性命更重要?”
“老夫相信,陛下绝对不会如你这样想的,你若觉得老夫所言有问题,大可向陛下汇禀!”
海瑞瞪着眼睛,气势十足。
“那……那就……先……先停吧,我亲自去处理此事!”冯保面对这个连嘉靖皇帝都敢怼的人,根本无力反驳。
……
不多时。
苏州府知府周时安和松江府知府于雄也被抓到了南京守备府。
申时行看向海瑞,道:“海佥院,咱们今日任务就是梳理清楚赈灾银的去处以及到底还留存多少赈灾银,证据都是你整理的,你便任主审,我们三人补充就是。”
有熟悉情况的海瑞在,申时行自然要将主审任务交给海瑞,不然他若为主审,海瑞可能会一直纠正他。
“下官遵命!”海瑞拱手道。
……
约一刻钟后。
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邦瑞、南京守备太监王岳、苏杭织造太监孙隆、应天府知府郑嘉、苏州府知府周时安和松江府知府于雄六人被同时押到了守备府前厅。
当六人看到前面坐着的四人后都不由得傻眼了。
他们皆识得申时行、海瑞、沈念和冯保,这种组合,无论到大明任何地方,地方官都要跪着迎。
就在这时,石青开始宣读圣旨。
圣旨念完。
七人才知晓,他们诈骗朝廷的赈灾银、挪用赈灾银、暗杀巡案御史曹正之事可能全都露馅了。
王岳与孙隆下意识看向冯保,上面四人唯一能救他们的就只有冯保。
但冯保低着脑袋,根本不与下面两人对视,他怕让海瑞等人觉得是他指使两个太监这样做的。
这时,海瑞开口了。
“本官在南京已暗查甚久,对你们做过的各种勾当了如指掌,今日,我们便先弄明白那十万两赈灾银的去处!”
海瑞大手一挥。
立即有胥吏将海瑞查找的证据文书,先递到了魏国公徐邦瑞的手中。
徐邦瑞看着十万两被挪用八万两,然后又看着剩余两万两,真正用于赈灾只有三千两,他也不由得有些发懵,感觉自己都不是个人。
徐邦瑞看过后,没有说任何话,直接将文书递给了南京守备太监王岳。
王岳看罢此文书,也是惊讶于海瑞竟然查得如此细腻,他们想抵赖都无法抵赖,只能想着如何解释。
随后,其他人也都阅读起来。
苏杭织造太监孙隆看过后,王岳率先开口道:“四位钦差,十万赈灾银被挪用为实,但……但不是我们自愿的,是……是孙公公以‘皇差紧急,需要银钱’之理由压迫我们,强行要走了八万两赈灾银!”
“我……我与魏国公手中只剩下两万两,无奈之下便全交给了水患最严重的应天府知府郑嘉和苏州府知府周时安,没想到……没想到他们竟然再次挪用,臣……臣有失职之罪啊!”
王岳话毕,魏国公徐邦瑞立即拱手道:“四位钦差,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二人不知自己身上有多少罪过,但能推掉一个就推掉一个。
听到此话,苏杭织造太监孙隆和受灾三府的知府,面色都阴沉下来。
这二人为了自保,俨然是将他们朝着火堆里推。
应天府知府郑嘉想了想,立即开口解释道:“四位钦差,应天府只收到一万两赈灾银,魏国公与王公公指示,令购粮煮粥救民,下官知一万两太少,根本不足以救一府之灾民,于是下官便将其中的九千两当作经费,动员地方商贾、士绅、僧人在城外搭建粥棚救民,下官这样做,是……是将钱花在了刀刃上,不但没有贪墨一文,反而让这一万两白银发挥到了更大的用处!”
不得不说,这个解释还真说得过去。
苏州府知府周时安接着道:“四位钦差,下官与郑知府几乎一样啊,一万两银根本不足以修筑堤坝,下官只好将钱花在了地方的文人士子身上,让他们传播堤坝已固的消息,臣这样做不是为了考绩,不是为了博名,而是为了让百姓心安,实为安抚百姓之举啊!”
周时安话音刚落,一旁就传来了抽泣声。
松江府知府于雄欲语泪先流。
“四位钦差,下官比郑知府和周知府更惨,松江府没有收到一两赈灾银,下官日夜救灾,还损伤了腰部,下官以为赈灾银还没有买到呢,没想到……”于雄搂起腰间衣服,露出里面的膏药贴。
膏药贴肯定是真的,但腰疼是因救灾还是因其它,就难以断定了。
不得不说,不愧是进士出身,三大知府皆有急智。
不但将自己的罪名全部推掉,还让人觉得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各个都是爱民如子的好官。
这一刻。
所有的脏水都泼在了江南制造太监孙隆的身上。
八万两银是他为皇家织造而挪用的,且海瑞的证据让孙隆不得不承认。
孙隆眼眶发红。
他缓了缓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四位钦差,水患发生之后,陛下特意命人传来口谕,称停下原有织造任务,只留精武学院的冬服任务,且着重交待,不可扰民,不可动用地方之财。”
“老奴我全奉圣命做事,我若强行挪用八万两赈灾银,不是……不是坏陛下之圣德吗?”
说罢,孙隆扫了魏国公徐邦瑞和守备太监王岳一眼,长叹一口气。
“刚才,我看到海佥院的证据文书,我才知晓,我被骗了!”
“水患之时,我曾抱怨因水患,使得大量民织作坊被毁,外加织造银不足,很难完成陛下的任务,然后魏国公与王公公便听在了心里。他们给我出了一策,称,以三府常平仓被淹,储备粮被毁之由,向朝廷诈取赈灾银,之后,储备粮用于救灾,赈灾银用于织造,有了这笔钱,便能去湖广、杭州召募工匠织机,如此,便能完成任务。”
“他们的要求是,事成之后,让我为他们在冯公公面前美言几句,以求擢升。待十万两赈灾银抵达南京后,我担心储备粮不足,还特意留下了两万两银。但是我没想到……没想到受灾三府常平仓内竟真的没有储备粮,当时我也有挪用,但仅仅挪用了一点点而已,我若知灾民根本没有拿到赈灾银,我怎么可能会拿这八万赈灾银,这……这不是朝着陛下身上泼脏水吗?”
孙隆讲完,魏国公等人都傻眼了。
没想到还能编造出这个说法,关键这种说法与海瑞的证据不但不冲突,而且将常平仓储备粮之事也连上了。
这一刻,冯保的眼睛亮了。
他喜欢这个答案。
这次,魏国公死了也就死了,守备太监死了也就死了,三府知府死了也就死了,只要灾民受罪不是因皇家织造导致,他便能顺利交差。
孙隆明显要比魏国公徐邦瑞和守备太监王岳聪明多了,他直接用小万历作为自己的挡箭牌。
“孙隆,你放屁,明明是你强行向我们索要八万两银!”王岳无比气愤地骂道。
“我强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织造太监,而你乃是南京守备太监,你需要听我的吗?”孙隆反驳道。
……
这两人骂归骂,编归编,但都没有将出主意的张四维供出去。
一旦他们供出张四维,张四维说了实情,他们都要完蛋。
二人现在所争取的就是在大家都不完蛋的情况下,谁能自救成功,那就是谁有本事。
“都住嘴!”冯保呵斥一声,令二人停止了争吵。
“三位,我觉得孙隆所言更有可信性,无陛下命令,他怎敢霸占赈灾银?”冯保说道。
沈念微微撇嘴。
冯保此举,明显是想将皇家织造对赈灾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但事实是,自嘉靖年开始,每个外派太监为完成皇差,都是利用特权,百无禁忌。
这种为完成皇差而耽搁其他政事的事情,他们经常干,因不但没有被惩罚过还屡次被奖赏,才助长了外派太监的嚣张气焰。
听到此话,海瑞开口道:“当下还未有证据证明,谁说的是实话,谁说的是假话,臆断,乃破案之大忌,望冯公公不要乱下结论。”
“我建议,是真话是假话,暂且不论,还是先将挪用的赈灾银归于一处,用来安民吧!”
申时行与沈念皆认可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