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钟山南麓的“天耕苑”在月光下泛着银白微光。新苗初长,青翠连绵,宛如一片静谧的海。然而马寻站在田埂上,却觉寒意刺骨。朱寿那句“那是他们故意让我带走的”,如毒蛇盘踞心头,缠绕不去。
他缓缓蹲下,指尖轻触一株麦苗叶尖,露珠滚落,凉入骨髓。若真如朱寿所言,这“惠民麦”不过是帖木儿帝国淘汰的残次品,那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绿意,便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三年高产,五年退化,十年绝收。届时百姓信朝廷,信神粮,信圣主仁德,一旦崩塌,岂止是饥荒?那是社稷动摇,民心尽失!
可又能如何?
揭穿?万不能。此时全国已知“惠民麦”为国本所系,百村试点铺开,诏令颁行,皇帝亲祭社稷,太子监种,国舅督政。三公九卿、藩王使臣皆见证过授种大典。若此刻宣布此麦非真优种,无异于自毁威信,天下必乱。粮价暴跌,豪强趁机兼并,流民四起,边疆动荡……大明百年基业,或将毁于一纸真相。
不揭?亦难安。明知其伪而推之天下,等于以谎言养民。虽可得数年丰稔,然终有破灭之日。届时百姓怨声载道,谓朝廷欺我,君父骗我,忠义何存?更何况,帖木儿既肯放此“残次品”流出,必有所图。或欲耗我地力,或欲乱我农序,更甚者,或待我依赖成习,再断供、反噬、乘虚而入。
马寻闭目良久,终于睁开,眼中已有决断。
“不是真种也好。”他低声自语,“只要能让百姓吃饱五年,便是功德。”
他转身离去,脚步坚定。回到书房,提笔修书两封。
第一封致凤阳行在:
**“臣马寻顿首再拜:今查‘惠民麦’虽非西域最优,然实属良种,亩产确可稳于七石以上。然其生命力有限,三代之后恐渐退化。臣已密遣精通农事之番僧二人,伪装商旅,重走西行之路,务求探明‘帝王之粮’真正育种之法。另,请陛下严密封锁朱寿病况,切勿使其再涉朝议。此人功高,然言多必失,若泄此秘,祸及苍生。”**
第二封则交由骆良亲传,送往辽东前线:
**“即日起,凡以‘惠民麦’换战马者,每十石种子,须换取母马不少于五匹,并携草原牧草样本回返。另,命辽东都司暗中培育耐寒麦种,参照北地水土,试作杂交。宁可慢,不可假。”**
写罢,他唤来心腹家奴,取出一枚铜符:“持此符至户部库房,提取‘火油图’一份,不得经手他人,带回即焚。”
所谓“火油图”,乃洪武初年绘制的全国水利与地下水源分布图,因涉及军机,向不示人。马寻欲借此图,重新规划未来三十年的农耕布局??何处宜稻,何处宜麦,何处可储水抗旱,何处当轮作休耕。纵使“惠民麦”终将退化,也要在这几年间,建立起足以支撑亿兆人口的农业骨架。
三日后,南京城外秦淮河舟路果然出现一名东宫舍人模样的官员,乘画舫顺流而下,舱中赫然摆着一只红漆木匣,上印“天耕院机密”字样。消息不胫而走,满剌加国使臣连夜派人追踪。然而舟行至江心,忽被锦衣卫截停,当场搜出木匣,内藏《种植手册》一本,翻开细看,字迹工整,图文并茂,详述选种、浸种、施肥、防虫诸法,唯独关键处多有模糊涂改,如“每日需用龙血浇灌三次”、“须以童男童女之泪润根”等荒诞之语赫然在列。
骆良亲自查验后冷笑:“果然是饵。”
随即下令放行,任其继续南行。不出三日,密报传来:满剌加使臣已携手册登船离境,目标直指南洋群岛。马寻闻讯,只淡淡一句:“记下航线,待其回国后三个月,派水师‘偶遇’,以走私违禁品为由扣押全船。届时,让海外诸国看看,贪便宜的代价。”
与此同时,朝廷借“假手册”事件大做文章,发布《辨伪诏》,列举十余种伪造“惠民麦”技术的骗局,警告各国:“凡未经天耕院认证之种植法,皆为妖言惑众,害土伤农。”并宣布将在金陵设立“农学讲武堂”,每年遴选五十名海外使节子弟入学,亲授真法??条件是,必须以本国珍矿、良马、药材作为学费。
一场原本可能失控的泄密危机,竟被转化为外交筹码,逼迫诸国低头纳贡。
又半月,湖广试点传来捷报:襄阳府三十顷“惠民麦”长势极佳,农官预测夏收可达八石二斗。百姓欢欣鼓舞,争相申请扩大种植面积。更有民间歌谣传唱:“朱家天子赐神粮,一粒落地万担仓。”连街头孩童也哼唱不休。
马寻听闻,却未展笑颜。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尚未到来。
五月廿三,小满刚过,江南梅雨初临。连日阴云密布,雨水绵绵。天耕苑值守农官急报:部分低洼田块积水难排,麦苗根部开始发软,已有倒伏迹象。更糟的是,潮湿环境下,一种从未见过的灰斑病悄然蔓延,叶片上浮现蛛网状霉层,生长停滞。
马寻亲赴现场,蹲在泥泞中查看病株,眉头紧锁。太医李时勉带人赶来会诊,初步判断此病源自种子本身抗性不足,遇湿热即爆发,若不及时控制,恐波及整个南方产区。
“立刻启动‘三烧令’!”马寻当机立断,“一烧病株,二烧烂泥,三烧旧种!所有染病田块即刻翻耕掩埋,周边百步以内禁止通行。另,调集石灰三千斤、硫磺五百担,配制‘防霉散’,全境喷洒。”
同时,他下令紧急启用储备种子??那是在朱寿归国后,马寻秘密命人将三百斤原种分成十份,分别储存在钟山、紫金山、栖霞山三处地下石窖中,恒温干燥,避光防潮。如今取出五千斤备用种,优先补种受灾区域。
这一役,耗资巨大,幸未酿成大灾。但马寻已意识到:此麦虽高产,却不耐湿热,仅适合北方与高地种植。若强行推广至岭南、闽浙,必生祸患。
于是他奏请朱元璋:“请暂停福建、广东两省试点,改为‘观察区’,仅设十亩试验田,由农官记录气候适应性。其余南方省份,暂以小麦轮作水稻为主,不得强推。”
诏准。
六月初一,夏收正式开启。钟山首片试验田收割完毕,实测亩产七石九斗,远超预期。消息传开,举国沸腾。百姓焚香祭天,称“圣主得神助”。各地纷纷上表,请求增拨种子。就连原本冷眼旁观的晋商集团也主动捐资十万两,愿助朝廷修建“天下粮仓”。
马寻却在此时做出惊人之举:下令关闭所有种子发放点,暂停新增配额。
百官哗然。
朱标召见质问:“百姓渴盼神粮,为何反要遏制?”
马寻跪地陈情:“殿下,粮如水,缓流则利,急涌则溃。今民心过热,若不限制,必有奸商伪造、豪强囤积、小民盲种。一旦秋收不如预期,怨气反噬,悔之晚矣。不如稳扎稳打,三年之内,每年递增二十个试点县,让制度先行,人心渐服。”
朱标沉吟良久,终点头应允。
七月十五,中元节。马寻于家中设斋,祭祀西行途中死去的随从将士。朱寿亦来参拜,面色苍白,仍坚持焚香三炷。
“舅舅,”他低声问道,“你说……我们到底是在救国,还是在骗国?”
马寻看着袅袅青烟,久久未语。良久,才道:“你记得当年出使西域,路过敦煌莫高窟吗?那一尊尊佛像,金碧辉煌,万人敬仰。可你知道吗?那些金粉之下,是层层补绘的旧漆。前人画错了,后人便覆之以新彩;塑像裂了,匠人就填土重雕。千年香火不断,靠的不是完美,而是延续。”
他转身凝视朱寿:“我们今日所做,便是补画。明知种非至善,也要让它活下去,撑到更好的那一天。这不是骗,是续命。”
朱寿怔住,眼中泛起泪光。
八月初八,凤阳行在传来急讯:朱元璋突感胸闷气短,御医诊断为“心痹之症”,需静养三月。然皇帝执意不肯延后返京,坚持九月初九重阳节前回銮,亲自主持“秋藏大典”,将首批“惠民麦”入库国家太仓。
马寻接报,心知不妙。皇帝年迈,心疾久伏,若长途跋涉,恐有意外。然圣意难违,唯有加倍戒备。
他立即调派精锐:沿途每三十里设一歇马站,配备太医、热水、参汤;拆毁元江渡口浮桥,改由陆路绕行溧水;命骆良亲率两千锦衣卫分段护驾,昼夜巡查;更令人在皇帝车驾前方十里撒播雄黄粉与艾草灰,以防有人施放迷魂毒烟。
九月初七,銮驾抵达南京郊外。百姓夹道迎驾,欢呼震天。朱元璋虽面带倦色,仍强撑精神,登坛受贺。翌日,“秋藏大典”隆重举行。十万石“惠民麦”装入特制陶瓮,贴上火漆封条,由三千禁军团团护卫,送入钟山脚下的“天下第一仓”。
朱元璋亲手锁上仓门,朗声道:“自今日起,此仓为国命所系。凡盗粮一升者,斩;纵火一炬者,族;妄议毁仓者,诛!朕宁可亡身,不负苍生一口饭!”
百官俯首,山呼万岁。
马寻站在人群之后,望着那巍峨粮仓,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他知道,仓中有粮,只是开始。真正难的,是如何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定。
当晚,他独自登上钟山最高处的观星台。夜风凛冽,北斗横空。他取出朱元璋所赐玉佩,摩挲着“慎思笃行”四字,轻声道:“陛下,您守住了仓,我守住了种。可谁能守住人心?宁王未倒,周家余党尚存,海外贪婪不止,朝中暗流未息……这一局棋,才走到中盘。”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急。
骆良飞驰而至,翻身下马,神色惊惶:“马公!不好了!辽东急报:那两名派去西域寻访‘帝王之粮’的番僧,在帕米尔高原失踪。最后踪迹出现在一处废弃驿站,墙上用梵文留下八个字??”
“什么字?”马寻声音微颤。
“**‘真种不在西,而在东’**。”
马寻猛地抬头,望向北方茫茫夜色。
东?
哪里是东?
朝鲜?女真?日本?还是……大海尽头的未知之地?
他握紧玉佩,眼神渐渐变得锐利如刀。
“备船。”他冷冷道,“我要见阎香。”
骆良一怔:“去哪儿?”
“出海。”马寻嘴角微扬,“既然帖木儿不愿给,那就去海上找答案。这个世界这么大,难道只剩一条路能活?”
风起云涌,浪潮暗动。
大明的粮食革命,才刚刚走出第一步。而马寻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踏在刀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