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渐歇，晨光如刀，割破幽冥深处的永夜。

    赵功成盘坐屋顶，手中断刃长刀泛起微光，仿佛感应到远方某种不可言说的波动。他猛然睁眼，望向南方黄泉尽头??那一声虚弱的呼救虽隔万里，却清晰地撞入他的识海，如同锈钉扎心。

    “萧景明？”

    他低语出声，指尖一颤，刀光骤熄。

    这个名字，早已被埋葬在史书夹缝之中。二十年前，周国太子萧景明奉旨巡查北境边防，途中遭遇妖雾突袭，全军覆没，尸骨无存。朝廷对外宣称其殉国，追封忠烈王，可民间却传言他是被亲弟萧景知毒杀夺位，真相扑朔迷离，终成悬案。

    而如今，这本该死透之人，竟从黄泉牢狱中发出求救？

    赵功成跃下屋脊，直奔姜云所居小院。推门而入时，只见姜云正伏案疾书，面前摊开一卷残破古籍??《地府九狱志》，乃罗方从阴司秘库中盗出之物。

    “你也听到了？”姜云头也不抬，笔尖不停，“黄泉第七狱‘噬忆台’，专囚背叛天地伦常者。但那地方连阎罗都不得擅入，唯有执掌‘生死簿’又通晓逆阵之人，才能开启。”

    “你是说……白无咎有内应？”赵功成声音沉冷。

    “不止是内应。”姜云终于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是傀儡。真正的萧景明早就死了，现在喊救命的，是个被炼成‘影魂’的替身。他用的是太子的记忆与声音，可气息里混着腐根咒的味道??那是操控亡灵最恶毒的邪术。”

    赵功成拳头紧握：“可他为什么要让我们听见？”

    “因为绝望需要一个起点。”门外传来秦书剑的声音。他缓步走入，白衣染尘未洗，眉宇间却多了一分洞悉世情的清明。“白无咎知道我们刚经历‘心镜劫’，信念初稳。此时若出现一个‘受害者’，一个曾为家国付出一切却被遗忘的皇族遗孤，足以动摇我们对正义的定义。”

    “他会让我们怀疑：如果连太子都能被囚于黄泉二十年，那天下还有谁真的安全？还有谁值得信任？”罗方鬼影般浮现墙角，阴气缭绕，“更可怕的是，一旦我们动了救人心思，便会踏入他设好的局??那座牢狱本身就是一座反向聚灵阵，任何试图解开封印者，都会成为滋养幽冥之心的新血祭。”

    室内一时寂静。

    良久，赵功成缓缓开口：“所以，我们不去救？”

    “不是不去。”秦书剑摇头，“是我们必须去，但不能以‘怜悯’之名去，也不能带着‘拯救英雄’的幻想去。我们要去，是为了撕开他的伪装，让所有人看清，所谓悲剧，不过是操纵人心的工具。”

    姜云合上古籍，冷笑一声：“说得轻巧。你真能面对一个满身伤痕、哭着喊你救他的‘活人’，还能冷静判断那是假的？尤其是……他还长得和画像上的萧景明一模一样？”

    “我能。”赵功成忽然道。

    两人皆是一怔。

    他取出怀中那柄残破拂尘??张玄机临终所留??轻轻放在桌上：“师父们总说，修道之人要斩情绝欲。可我觉得不对。正是因为有情，才懂得何为该守之道；正因为会痛，才明白何为不可退之线。我会去救萧景明……哪怕他是假的。但我不会让他决定我的意志，而是由我来决定，这一救，究竟为何。”

    屋外天光渐亮，炊烟再起。

    文辰带着几名弟子在镇中搭起临时医棚，为流民疗伤施药；白龙寺僧兵轮值守夜，诵经声不绝于耳；就连那些曾互相猜忌的仙门修士，也开始共用篝火、交换丹药。战火未曾摧毁他们，反而将散沙凝成铁壁。

    赵功成走出小院，站在井边，望着那口通往阴阳的古井，低声问道：“谁愿随我入黄泉？”

    话音落下，脚步声接连响起。

    秦书剑率先上前，手按剑柄：“你说过，这把‘斩渊’需两人共执。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走进黑暗。”

    姜云甩出桃木剑，在空中划出一道赤符：“我也去。若真有影魂作祟，那就让我亲手焚了它。”

    罗方冷笑：“妈的，我在地府当差几百年，还从来没去过第七狱。正好开开眼界。”

    文辰带着八清观十二精锐列队而立：“观主所向，吾等不退。”

    其余各派纷纷响应，竟有近百人请战。

    赵功成看着这群伤痕累累却眼神坚定的同伴，心中涌动难言情绪。他不再多言，只将“斩渊”横举胸前，朗声道：“此行非为逞勇，亦非为扬名。只为证一事??纵使黄泉藏诡，人心不堕！出发！”

    众人齐声应诺，声震四野。

    姜云率先跃入井中，其余人紧随其后。赵功成最后一个踏入虚空，脚下大地裂开，化作幽蓝色光道，直坠黄泉深处。

    下坠不知几许，耳边尽是亡魂呜咽、锁链拖曳之声。空气越来越冷，连呼吸都凝成霜雾。终于，前方出现一座黑石巨门，高千丈，宽百丈，门上刻着八个大字：

    **“忘恩负义者，永锢于此。”**

    门前立着两尊石像，手持青铜灯，灯焰幽绿。罗方上前一步，咬破手指，滴血于灯芯之上。刹那间，灯火大盛，照得整片空间通明。

    “以阴司巡吏令谕：今奉八清观观主诏，查第七狱异动，特许通行！”

    石像缓缓移开，铁门吱呀开启，腥风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条漫长阶梯，两侧尽是铁笼，关押着形态各异的亡魂：有的只剩半张脸，有的四肢尽断，更有甚者被钉在墙上，每日由毒虫啃食记忆。他们看见活人到来，纷纷伸出枯手，嘶吼着无人能懂的语言。

    “这些都是曾背叛誓言之人。”罗方低声解释，“修士背道、将领降敌、亲人相残……但他们未必全是恶人。有些人，只是走投无路。”

    赵功成默然前行，每一步都踏在灵魂的哀鸣之上。

    终于抵达狱底，一间独立囚室孤悬深渊之上，由九条黑铁链悬吊，宛如棺椁倒挂。室内隐约可见一人蜷缩角落，披发遮面，身上缠满符咒锁链，胸口起伏微弱，似尚存一丝生机。

    “救……救我……我是萧景明……我没有背叛国家……我没有……”

    声音虚弱，却字字锥心。

    秦书剑眉头紧皱，手已按在剑柄上：“太像了……连气息波动都与史书记载一致。”

    “别靠近！”姜云厉喝，“那是‘拟形咒’的最高境界??以万人怨念塑骨，百战英魂补气，再借死者记忆填神。你看他手腕上的伤疤，方向反了。真正的萧景明是在右腕留下箭伤，而这具躯体……是左腕。”

    话音未落，那人忽然抬头！

    面容苍白如纸，双目空洞无神，嘴角却缓缓扬起，露出诡异笑容：“你们……果然来了。”

    声音瞬间变了，低沉、冰冷，带着回响：“我还以为，你们会更晚一点才想通。”

    “白无咎！”赵功成怒吼，“你竟亲自降临此界？！”

    “不。”那人摇摇头，笑声沙哑，“我只是他的一缕意念投影。真正的他，正在更高处俯视你们。我只是来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以为自己在救人，其实，你们才是被救的那个。”

    他抬起手，指尖划过自己的脸颊，皮肤如纸般剥落，露出底下漆黑如墨的血肉：“看看我。我曾是周国最年轻的将军，率军镇守北疆三年，斩妖三百，护百姓十万余。可当我被诬陷通敌，押赴刑场时，谁为我说一句话？没有！连我母亲都指着我说‘你不该活着回来’！”

    “后来我死了，魂魄被打入黄泉，日日受刑。直到有一天，一个声音问我：‘你想复仇吗？想让那些背叛你的人，尝尝同样的痛苦吗？’我答应了。于是，我成了第七狱的看守，亲手将无数‘叛徒’拖入深渊。”

    “而现在……”他缓缓站起，身形暴涨，竟化作三丈高的黑影，“我要你们也成为这样的存在??满怀正义，却被世人误解；拼死奋战，却被历史抹去。当你们也体会到这种绝望时，就会明白，白无咎并非毁灭秩序，而是在重建公平！”

    “放屁！”罗方怒吼，召出阴兵长戟直刺而去。

    黑影抬手一抓，竟将阴兵捏碎，反手一掷，罗方当场吐血倒飞。

    秦书剑拔剑出鞘，剑光如月劈落，却被对方以空手硬接，剑锋竟无法寸进！

    “你们还不懂。”黑影低笑，“我不是敌人。我是你们未来的模样。”

    赵功成沉默片刻，忽然放下“斩渊”，缓步上前。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黑影一顿：“我已经忘了。”

    “那你记得你母亲的脸吗？”

    “……记不清了。”

    “那你为何还要战斗？”

    “为了复仇！为了让这个世界付出代价！”

    赵功成摇头：“错了。真正让你活着的，不是仇恨，而是你还记得‘被冤枉’那一刻的不甘。你不甘心自己付出的一切被否定，不甘心忠诚换来背叛。这份不甘，才是你还没彻底堕落的原因。”

    他伸出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不是作为复仇之鬼，而是作为一个终于被听见的亡魂，堂堂正正地……安息。”

    黑影剧烈颤抖，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别听他胡说！”空中忽然炸响白无咎的声音，“你若敢背叛，我便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那你早就这么做了。”赵功成冷冷抬头，“你利用他，就像利用每一个被伤害的人。你以为人心脆弱，可你错了。正是因为他们受过伤，才更懂得保护他人的重要。”

    话音落下，“斩渊”自行浮起，金光洒落，照在黑影身上。那光芒并不灼烈，反而温柔如春阳，竟开始融化他体表的黑甲与符咒。

    “我……我不想再恨了……”黑影声音颤抖，“我想回家……我想见娘亲最后一面……”

    “可以。”赵功成轻声道，“我送你回去。”

    金光暴涨，黑影在光芒中渐渐缩小，变回那个瘦弱青年的模样。他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赵功成双手结印，引动“镇邪印玺”之力，为其重塑魂契，赐其往生之路。一道白莲自地面升起，托着他缓缓升空，最终消散于光中。

    四周死寂。

    第九条铁链轰然断裂，整座囚室崩塌，坠入无尽深渊。

    “你们赢了一次。”白无咎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已带一丝焦躁，“但只要人间仍有不公，我就永远不会失败。”

    赵功成收回手掌，轻叹：“你说得对。人间永远会有冤屈，会有背叛，会有绝望。但只要还有人愿意停下脚步，问一句‘你还好吗’，就永远有人能重新站起来。”

    他转身看向众人：“我们回去吧。真正的战场，不在黄泉，而在人间。”

    众人默默跟随，踏上归途。

    当他们重返青香镇时，朝阳正照在井口，温暖如初。

    数日后，大军继续南行，沿途设立义庄、重修书院、收容孤儿，凡所过之处，皆留下“正道犹存”的碑文。越来越多散修加入队伍，甚至连一些原本观望的世家也开始暗中支援。

    而在某个月夜，赵功成独自坐在营地外，翻开一本旧册??那是曹昌子留下的战报手札。最后一页写着：

    > “吾毕生所求，非功名，非爵位，唯愿身后山河无恙，百姓安眠。若有一日国破家亡，请将我骨灰撒于剑池关城墙之上，让我继续守着这片土地，至死方休。”

    赵功成合上书册，仰望星空，轻声道：“放心。你的关，我们替你守住了。接下来的路，我们也一定会走下去。”

    千里之外，皇宫深处。

    萧景知跪在灵堂之中，面前供奉着兄长萧景明的牌位。他手中握着一块从边关带回的残甲，正是当年太子亲卫所穿。

    “大哥……”他低声呢喃，“我知道你已经不在了。可我还是想骗自己一次，假装你还活着，假装这个天下还没烂透。”

    “所以我才会配合白无咎，放出那个影魂。我想看看，当人们发现太子‘未死’时，会不会激起反抗之心。哪怕是一场骗局，只要能让百姓重燃希望……我也愿意背负骂名。”

    他将残甲放入火盆，看着火焰吞噬一切。

    “对不起……我又一次，选择了肮脏的手段。”

    火光映照着他疲惫的脸庞，一如当年那个躲在宫墙角落、目睹兄长被拖走的小皇子。

    而在幽冥最深处，白无咎站在新铸的祭坛前，手中握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心脏??那是从千万怨魂中提炼出的“绝望之核”。

    “很好。”他低声笑了，“你们越是坚持善良，就越显得这个世界多么荒谬。当你们发现，连最信任的盟友都在欺骗你们时……那一瞬间的崩塌，才会最美。”

    他将心脏放入祭坛中央，轻声吟唱：

    > “心若失锚，剑亦成殇。

    > 光明尽头，吾即希望。”

    风再次吹起，卷动漫天乌云。

    大战未歇，人心之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