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风带着姑射山的土腥味,吹得窑洞顶上的茅草沙沙响。李惠娥坐在炕沿上,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蓝布新袄的领口绣着圈细细的白边,是二婶子连夜缝上去的。环宇娘站在身后,用桃木梳给她绾发,梳子划过发丝的声音轻轻的,像落雪。
“惠娥,别愁眉苦脸的,”老人把一支银簪插进她的发髻,那是环宇奶奶传下来的物件,“建国是个实诚人,往后准能对你好。”
惠娥望着镜中的银簪,想起环宇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春日,他湿淋淋的蓝布褂子搭在炕沿上,水顺着衣角滴在地上,洇出个深色的圈。她伸手摸了摸簪子,冰凉的银器贴着头皮,让她打了个轻颤。
院子里已经热闹起来,张大爷带着几个后生在贴红囍字,红纸剪的囍字被风吹得扑棱棱响;二婶子在灶台边忙碌,菜籽油的香气顺着风飘进来,混着蒸馍的麦香;赵建国的闺女丫蛋穿着件粉色小袄,正追着小花跑,两个娃的笑声像撒了把碎珠子,滚得满院都是。
赵建国穿着件新做的中山装,蓝布的,袖口还带着折痕。他站在院门口,看着惠娥的窑洞,手心里全是汗。刘媒婆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紧张啥?惠娥妹子是个好媳妇,你得好好待人家。”
他咧嘴笑了笑,露出点憨气:“我知道,我会的。”
拜堂的仪式很简单,在大队部的土坯房里,摆了张方桌,上面放着红布包的秤和镜子。村支书当证婚人,清了清嗓子说:“赵建国同志,李惠娥同志,今天结为革命伴侣,要互敬互爱,共同劳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惠娥低着头,听见身边的赵建国说了声“是”,声音洪亮。她也跟着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拜完堂,人群拥着他们往回走,后生们起哄要闹洞房,被二婶子笑着拦住:“娃还小,别吓着孩子。”
酒席摆在院里的空地上,十来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摆着炒土豆丝、腌白菜,最体面的是一大盆炖猪肉,油花浮在汤上,香气能飘出半条街。男人们端着搪瓷缸子喝酒,猜拳声震得头顶的麻雀都飞了;女人们围着惠娥,夸她新袄好看,说她有福气。
惠娥应付着众人的祝福,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她给环宇的爹娘夹了块肉,看着两位老人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环宇在时,也是这样,把肥肉都挑到自己碗里,说“爹娘牙口不好,吃瘦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赶紧低头给小花喂馍,馍渣沾在娃的嘴角,像只白胡子小老头。
赵建国挨桌敬酒,脸喝得通红,却始终没多喝,每到一桌都笑着说:“谢谢大伙来捧场,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多照应。”有人打趣他:“新郎官咋不多喝点?晚上还有大事呢!”他红着脸摆摆手,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惠娥那边瞟。
酒席散时,日头已经西斜。丫蛋趴在赵建国的肩头睡着了,口水沾湿了他的新衣裳;小花靠在惠娥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环宇娘拉着惠娥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个红布包:“里面是新做的被褥,铺盖好了,早点歇着。”
回到窑洞,惠娥把小花放在炕里侧,盖上花棉被。赵建国端来盆热水:“洗洗脚吧,累了一天了。”他把水盆放在炕边,蒸汽腾起来,模糊了他的脸。
惠娥没动,只是望着窗台上的梨木盒,那是赵建国送她的针线盒,盒盖上的野菊在暮色里淡淡的。“你先睡吧,”她声音闷闷的,“我守着小花。”
赵建国愣了一下,把毛巾递过去:“水快凉了。”
惠娥还是没动。窑洞外的风声渐渐紧了,吹得窗纸簌簌响。赵建国蹲在地上,看着水盆里自己的影子,半天没说话。“惠娥,”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今天……是咱成亲的日子。”
惠娥抬起头,眼里蒙着层水汽:“我想出去透透气。”
她披上外衣走出窑洞,院子里的红囍字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像个哭丧的脸。天上挂着轮弯月,淡得几乎看不见,星星也稀稀拉拉的,躲在云后面。她走到老梨树下,树干上还留着环宇当年刻的记号,那是他们刚成亲时,他说“每年刻一道,看看树长多高”,现在已经刻了五道,第六道永远空着了。
“环宇,”她摸着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对不住你……”
风吹过梨树的枝桠,发出呜咽似的响,像是环宇在回应。她想起他们成亲那天,环宇也是红着脸,给她端洗脚水,笨手笨脚的,把水洒了一地;想起他夜里看书,总爱让她给揉肩膀,说“还是媳妇的手巧”;想起洪水来的前一夜,他说“等忙完这阵,带你去公社看戏”,可戏没看成,人却走了。
“惠娥。”
赵建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吓了她一跳。她赶紧抹掉眼泪,转过身,看见他站在窑门口,身影被屋里的灯光拉得很长。“天凉,进去吧。”他说。
惠娥没动,只是望着他。月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紧锁的眉头。“我想再站会儿。”她说。
赵建国走过来,站在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梨树:“环宇兄弟是个好人。”
惠娥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们的过去,”赵建国的声音很沉,“可我知道,人得往前看。咱成亲了,我就会对你好,对小花好,对两位老人好,这是我答应你的。”
“我忘不了他。”惠娥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赵建国沉默了。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他从怀里掏出块糖,是白天酒席上剩的,用红纸包着,递过去:“吃块糖吧,甜的。”
惠娥没接。“你回去吧,”她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赵建国捏着那块糖,指节都在发白。他看着惠娥单薄的背影,在月光里摇摇欲坠,像株被风吹得快要折断的野草。“惠娥,”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今天是咱洞房花烛夜,你这样,让我咋想?”
“我做不到,”惠娥猛地转过身,眼泪在脸上淌成了河,“我一看见你,就想起环宇,我……”
“我不是环宇,”赵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很快压下去,带着点疲惫,“我知道我不是他。可咱已经拜堂了,村里人都看着呢,你就不能……给我点面子?”
“面子?”惠娥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在你眼里,这就是面子?”
“我不是那意思!”赵建国急了,伸手想去拉她,“我是说,咱是夫妻了,得像个夫妻的样子……”
“放开我!”惠娥甩开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我不想进去!我跟你还没到那份上!”
赵建国的手僵在半空,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他看着惠娥通红的眼睛,看着她紧咬的嘴唇,忽然觉得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好,”他点了点头,声音冷得像冰,“你想站就站着,我进去了。”
他转身往窑洞走,脚步很重,踩在地上咚咚响。惠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顺着梨树干滑坐在地上。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的,像条被遗弃的狗。
不知道过了多久,窑洞里的灯灭了。惠娥慢慢站起身,推开虚掩的窑门。屋里黑漆漆的,只有炕那头透着点微光,是月光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她摸索着走到炕边,看见小花睡得正香,小嘴里还含着手指头。
她脱了外衣,躺在小花外侧,把娃往怀里搂了搂。炕的另一头空荡荡的,铺着新褥子,叠着新被子,却没人睡。她知道赵建国没在屋里,或许是去了灶房,或许是在院里坐着,可她没力气去想了。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打在小花的脸上,娃咂了咂嘴,翻了个身。
这一夜,惠娥几乎没合眼。她听着窗外的风声,听着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下,像敲在空桶上。天快亮时,她听见灶房传来动静,是赵建国在添柴,火镰擦出的火星亮了一下,又灭了。
她起身披衣,走到灶房门口。赵建国背对着她,正往锅里添水,中山装的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衬衫,袖口皱巴巴的。“我来吧。”惠娥说。
赵建国没回头,只是把火钳往灶膛里捅了捅,火星溅出来,映亮了他的侧脸。“不用了。”他声音很哑,像是熬了夜。
惠娥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建国,”她想说点什么,道歉,或者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赵建国转过身,眼睛里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我走了。”他说。
“走?”惠娥愣了,“去哪?”
“回前村收拾东西,”他拿起靠在门边的扁担,“丫蛋还在那边,我得去接她。”
惠娥松了口气:“我跟你一起去。”
赵建国摇了摇头,眼神里有种她看不懂的东西,像结了冰的河。“不用了,”他说,“你在家看着小花,照顾好老人。”
他扛起扁担往外走,扁担头上挂着个蓝布包,是他带来的换洗衣裳。惠娥追出去,想拉住他,可他走得很快,脚步没停,顺着巷子往村口走。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短,像个急匆匆的感叹号。
“建国!”惠娥喊了一声,声音在巷子里回荡。
赵建国停下脚步,却没回头。“惠娥,”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知道你心里有坎,我给你时间。可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
他说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很快就消失在巷口。惠娥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巷子,晨风吹起她的头发,迷了眼。她忽然想起赵建国送她的梨木盒,想起他雕的野菊,想起他给小花做的虎头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疼得厉害。
早饭时,环宇娘看着桌上的空碗,问:“建国呢?”
“回前村接丫蛋了。”惠娥往老人碗里盛了勺粥,手有些抖。
老人叹了口气,没再问。小花举着个馍,奶声奶气地喊:“爹……”惠娥的心猛地一揪,把娃抱进怀里,眼泪差点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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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两天,三天……赵建国没回来。
惠娥开始慌了。她托人去前村打听,带信的人回来却说,赵建国的窑洞空了,东西都搬走了,邻居说他天不亮就雇了辆牛车,拉着家什往县城方向去了,说是要去关外找活儿干。
“他还说啥了?”惠娥抓住带信人的胳膊,指甲都掐进了对方的肉里。
“没说啥,”那人挠了挠头,“就留了句话,说让你……好好过日子。”
惠娥松开手,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她想起赵建国走时的眼神,想起他说的“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眼泪终于决堤了。原来他不是回前村接丫蛋,他是走了,走得干干净净,像从没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
环宇娘拿着个布包走进来,里面是赵建国留下的东西:一把木工刨子,半袋红糖,还有那个梨木针线盒。“他是个好孩子,”老人抹着眼泪,“是咱对不住他。”
惠娥拿起针线盒,盒盖上的野菊在阳光下淡淡的。她想起相亲那天,他红着脸把盒子递给她,说“放针线正好”;想起拜堂时,他站在她身边,声音洪亮地说“是”;想起那个争吵的夜晚,他眼里的红血丝,他哑着嗓子说“我走了”。
她把脸埋在盒子里,梨木的清香混着淡淡的木屑味,像赵建国身上的味道。眼泪打在盒盖上,顺着菊花的纹路渗进去,像给花瓣染上了颜色。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惠娥带着小花,照顾着环宇的爹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巷子里的热闹少了些,二婶子来得勤了,总给她带些吃的;张大爷在地头见了她,也总叹着气说“有啥活儿吱声”。
有天傍晚,惠娥坐在老梨树下纳鞋底,小花和丫蛋的虎头鞋放在身边,一双蓝,一双粉。风吹过枝桠,她忽然听见有人喊“爹”,抬头看见小花举着个木片,正追着蝴蝶跑,木片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个“赵”字,是赵建国教她刻的。
惠娥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望着村口的路,路的尽头是姑射山,山影重重,像道永远跨不过去的坎。她知道,赵建国不会回来了,那个愿意等她、愿意疼她、愿意给她雕一辈子菊花的男人,被她亲手推开了,推得很远很远,远到再也看不见。
月光又爬上了梨树,和那天晚上一样淡。惠娥把虎头鞋收进梨木盒里,紧紧抱在怀里。窑洞里的灯亮了,环宇的遗像在墙上看着她,眼神温和,像在安慰,又像在叹息。
她知道,往后的日子,她得一个人走了,带着对两个男人的亏欠,带着小花,一步一步,走在这黄土坡上。只是心里那道坎,或许这辈子都跨不过去了。风穿过梨树的枝桠,发出呜咽似的响,像是在替她哭,又像是在替那个远走他乡的人,说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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