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不知疲倦地穿梭于松林间,卷起细碎的雪沫,扑打在冰冷的岩石与寂静的人影上。
又一簇积雪从裴雨嫣头顶的松枝滑落,“簌”地一声,不偏不倚落在她单薄的肩头,随即散开,化作几片零星的白色,点缀在她翠兰色的裙角。
她却连睫毛都未颤动一下,依旧沉浸在那无边的云海与更无边的茫然之中。
“雨嫣师姐。”
一个清脆中带着几分怯意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传来,打破了这份凝固的寂静。
裴雨嫣毫无反应。
那前来传话的年轻女子,穿着一身落霞宗制式的月白棉袍,容貌清秀,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与初入大宗门的拘谨。
她见自家师姐仿佛石化了一般,对呼唤与落雪都毫无知觉,不由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又往前挪了两步,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试探:
“师姐?”
这一次,裴雨嫣似乎终于被这近在咫尺的声音从遥远的神游中拉回。
她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仿佛带着千钧重量般,转过头来。
她的目光落在年轻师妹身上,眼神清冷,如同这山间的寒潭,深处藏着化不开的冰。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无被打扰的不悦,也无见到同门的亲切,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她没有立刻回应师妹的来意,反而静静地看了对方片刻,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微的沙哑,语气平淡无波:
“师妹,你对师父……怎么看?”
年轻师妹显然没料到师姐会突然问起这个,先是愣了一下,清澈的眼中闪过一抹困惑。
外界关于这位雨嫣师姐的传闻她听过一些,都说她性子孤高清冷,不好接近,突破先天后更是深居简出,情绪莫测。
此刻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更让她心里打起鼓来。
但师父毕竟是师父,是带她踏入这武道圣地的引路人。
她不敢多想,也不敢怠慢师姐的问话,连忙垂下眼睫,小心斟酌着词句,轻声回答道:
“我……我感觉师父他老人家……挺好的。”
她抬眼偷偷觑了裴雨嫣一眼,见对方依旧面无表情,才继续道:
“师父是宗门七长老,位高权重,能接触到的修行资源和宗门秘传都比普通弟子多得多。而且……师父对我也很关照。”
说到这里,她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发自内心的感激与对未来的憧憬,语气也轻快了些许:
“前些日子,师父还特意赐了我一枚‘淬血丹’,助我稳稳突破了炼血境的瓶颈呢!
师父说了,只要我勤加修炼,不偷懒,十年之内,保证我能突破到真气境!”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希望的光芒。对她而言,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本是西南边陲一个贫瘠山村里长大的丫头。
即便生了一副在十里八乡都称得上顶尖的好相貌,在村子里被誉为“第一美人”,可那又怎样?
最好的归宿,也不过是嫁到镇上某个稍有薄产的商贾之家。
或是给县里的老爷做个小妾,一辈子围着灶台、孩子、妯娌间的琐碎打转,看天吃饭,仰人鼻息。
可现在呢?
她是落霞宗七长老的亲传弟子!
是这威震天下、无数人仰望的武道圣地中的一员!
她可以习练那些传说中高来高去的武功,有机会延年益寿,甚至……未来可能成为受人敬仰的女侠!
这份际遇,与当初那个在山野间挖野菜、采野果的乡野丫头相比,何止是天壤之别?
说是云泥之差,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有时候夜深人静,她摸着身上柔软温暖的宗门服饰,感受着体内日渐增长的气血之力,都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个无比美妙、不愿醒来的梦。
就连那高高在上、统御万里江山的大周皇室,在她这落霞宗长老亲传弟子的身份面前,也得客客气气,礼让三分!
这份尊荣与未来的可能性,是她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
年轻师妹沉浸在对自己幸运与未来的美好幻想中,脸上带着单纯而满足的笑容,并未注意到,在她描述师父的“好”与自己对未来的憧憬时,裴雨嫣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幽光。
那光芒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怜悯,一丝嘲讽,一丝了然,更多的,却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冰冷。
裴雨嫣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附和。
直到师妹说完,眼中光彩熠熠地看着她,似乎在期待师姐的认可或分享这份喜悦时,她才几不可察地移开了目光,重新投向那虚无缥缈的云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问答从未发生过。
山风依旧,松涛阵阵。
石台上的两人。
一个满怀希望,憧憬着师父描绘的锦绣前程。
一个心沉谷底,看透了那“关照”与“保证”之下,可能隐藏的、与自己一般无二的残酷真相与命运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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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师门,同样的“恩赐”,在不同的人眼中,折射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光影。
听着年轻师妹那诚挚而满是憧憬的话语,裴雨嫣心湖微澜,却只泛起一丝无人得见的、浸透寒意的苦笑。
弑亲灭门之仇寇,于他人眼中,竟是这般光风霁月、恩深义重的师长模样。其间反差,何其谬也,亦何其悲也。
她原存了半分试探之念,想瞧瞧这新入门的师妹,灵台是否清明,可有几分洞察世情之慧根,再斟酌是否需冒险点醒一二,哪怕只是埋下一粒疑窦的种子。
然观其言,察其色,满腔尽是知遇之恩、未来之盼,天真未凿,深信不疑。
“罢了,各有缘法,强求反易遭劫。”
裴雨嫣于心底幽幽一叹,将那缕微弱的念头彻底掐灭。
文殊明年年纳一女徒,其中关窍,她亦是晋入真气境后,偶闻秘辛、暗查旧档,方窥得那狰狞真相的一角。
此人所修,绝非堂皇正道,实乃一门损阴丧德的邪异采补之术!
专觅阴时阴日所诞之元阴处女,假收徒之名,行蓄鼎之实。
待女徒修为至真气境,元阴丰沛且融炼真气之时,便是其“收割”之期。
届时,以师道之名行禽兽之举,采补元阴与真气,以填补自身根基之亏,强推修为精进。
此法阴毒酷烈,被采补者轻则根基尽毁,形同废人;重则当场香消玉殒,或秘密处置,从此无踪。
她裴雨嫣能撑过那个关卡没死全是运气,否则只怕亦早已是那累累幽魂中的一员。
眼前师妹,眸中澄澈,满怀对“恩师”描绘之锦绣前程的向往,俨然自认乃是得天独厚的武道良材。
此刻若贸然告知那血淋淋的真相,她岂会信?
只怕反疑己身嫉贤妒能,或心术不正。打草惊蛇,徒害己身。
沉默须臾,将翻涌心绪尽数压下,裴雨嫣方抬眸,目光清泠似寒潭秋水,落于师妹身上,淡声问道:
“师父遣你来,所为何事?”
“师父让师姐过去一趟。”
师妹原话复述,语气里甚至还带着一丝对能替师父传话的与有荣焉。
简简单单七个字,却让裴雨嫣的眉头几不可察地骤然一蹙!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本能的厌恶与寒意,如同蛰伏的毒蛇被骤然惊醒,瞬间沿着脊椎窜升,让她盘坐的身躯都几欲僵硬。
“过去一趟?”
这四个字,在她听来,无异于索命的符咒,采补的讯号!
文殊明寻她,还能有何事?
自她“侥幸”突破至先天,虽是人丹之功,前途断绝。
但这份先天初期的修为与相对更为“醇厚”的元阴,对修炼那邪异采补之术的文殊明而言,无疑是比寻常真气境女弟子“品质”更佳的“鼎炉”!
她几乎能想象出文殊明那看似道貌岸然、实则淫邪贪婪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盘算的模样。
每一次“召见”,对她而言都是一场身心俱疲的煎熬与耻辱。
这次召唤,也是想要如此?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带着冰冷的愤怒与一丝难以抑制的恐惧。
指尖下意识地收紧,抠住了身下冰凉的岩石平台,留下几道淡淡的白色划痕。
她几乎想立刻拒绝,想转身逃离这令人作呕的地方,逃离那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然而……
理智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勒紧了冲动的咽喉。
不能拒绝。
至少,不能明着拒绝。
文殊明是落霞宗七长老,权势熏天。自己虽为亲传,又新晋先天,但在宗门高层眼中,分量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贸然违逆,只会打草惊蛇,让对方撕破脸皮,用更强硬、更无法反抗的手段达成目的。
甚至,可能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那血海深仇,将永无得报之日。
况且……自己服用了人丹,修为看似晋升,实则根基受制,前途已断。
这先天初期的实力,在文殊明那等老牌先天、且修炼邪功实力诡谲的人物面前,又有多少反抗的余地?
绝望与无力感,如同这山间的寒雾,再次无声地包裹了她。
刚刚因师妹天真话语而升起的一丝波动,此刻全化为了更深的冰冷与死寂。
她缓缓松开紧抠石面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脸上那片刻的蹙眉与波动早已消失不见,重新恢复了那种近乎淡漠的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冷、更空洞。
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惊涛骇浪,只是错觉。
“……知道了。”
她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稳、甚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回答。
然后,她缓缓站起身,翠兰色的裙摆拂过冰冷的石台,带起些许未化的雪沫。
山风卷过,吹动她鬓边的发丝和单薄的衣裙,勾勒出清瘦而挺直的轮廓。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依旧懵懂、带着些许好奇望着她的年轻师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转过身,迈开步伐,朝着那位于更高处、云雾更深处的七长老殿阁方向,一步一步,踏着积雪,沉默地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泥泞与荆棘之上;前方的殿阁,在她眼中,不啻于张开了巨口的妖魔巢穴。
但她别无选择,只能前行,将所有的憎恶、恐惧与不甘,深深埋进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如同将这寒冬最冷的冰,封存在了心湖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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