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年骑车穿过晚高峰的车流，耳机里循环播放着昨天录的英语听力。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斜插在城市裂缝中的笔直标线。他拐进老小区时，电动车电量刚好剩下最后一格，轮胎碾过坑洼路面发出沉闷声响。楼道口那棵歪脖子槐树又掉叶子了，几片枯黄打着旋儿落在车筐里。

    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三圈才打开门。屋里静得反常，没有电视声，也没有许霜哼歌的声音。江年放下书包，看见茶几上压着张便条：【去复查了，冰箱有饭。别忘了吃药。??妈】字迹比上周工整了些，但“别”字那一撇还是颤巍巍地拖长了尾巴。

    他蹲在冰箱前翻找，手指碰到一盒标注“奥美拉唑”的药盒。拿出来时发现底下还藏着个信封，边角被水汽泡得微微发皱。拆开一看是份体检报告，姓名栏写着母亲全名，诊断结果那行字被红笔圈了出来：“胃体低分化腺癌，建议尽快手术。”落款日期是三天前。

    江年坐在地板上，后背靠着冰箱门。冷气从缝隙里渗出来，贴着脊椎往上爬。他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看了很久，那团暗黄的痕迹像极了去年冬天许霜发烧时，额头上贴的退热贴留下的印记。那时候他们挤在出租屋的小床上，五个人轮流用湿毛巾给她物理降温，马国俊甚至偷偷烧了张符纸挂在门框上。

    手机震动起来。班级群弹出新消息：【李华】赤石教育来宣讲了，说可以现场投简历。附图是一张礼堂照片，横幅上“名校名师培养计划”几个字格外刺眼。紧接着宋细云回复：【你不是说要面试吗？快去啊！】刘洋也冒泡：【听说年薪三十起，还有学区房指标！】

    江年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站起来走进卧室。镜子里的人眼底泛青，校服领口磨出了毛边。他拉开抽屉，翻出藏在数学笔记后面的准考证。报名号下面印着考场位置：市七中实验楼三楼东侧教室。背面不知何时被人用铅笔写了行小字：【等你回来教我们孩子写作业。??X.S】

    第二天清晨，江年特意提早四十分钟到校。晨雾还未散尽，操场边缘的草坪上结着露水。他绕到教学楼背面，在那堵爬满常春藤的墙根下停下。砖缝里夹着半截粉笔，是他初三那年和许霜约定“谁先考上重点大学就在上面画星号”的信物。如今那个潦草的五角星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一点白痕。

    礼堂里已经坐满了人。江年挑了个靠后的位置，看见前排徐浅浅正低头整理简历。她换了副细框眼镜，马尾扎得一丝不苟，完全不像平时那个会在课堂上传纸条骂老师的叛逆女孩。宣讲会开始后，主讲人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我们提供一对一导师制，首年保底薪资二十八万，三年内解决编制。”

    PPT翻到福利待遇页时，江年注意到角落里一行小字：签约教师需承诺服务期不少于八年。他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翻相册。照片是去年暑假拍的，七个人挤在网吧包间里庆祝马国俊拿到电竞比赛亚军。那天宋细云喝多了柠檬茶，趴在桌上念叨：“以后我要当自由摄影师，走遍全国拍星空。”而许霜举着可乐罐说：“我要做HR总监，专门给穷学生开绿灯。”

    散场时人群涌向签到处。江年站在后排没动，直到看见李华拿着简历往出口走。“你不投？”他问。李华摇摇头：“我爸联系了浙大实验室，让我去做助理研究员。”他顿了顿，“不过你要真去了赤石，记得给我们家娃打折补习费。”

    中午回家路上，江年绕道去了趟药店。店员递来新买的胃药时，顺手塞了盒维生素B族：“这个搭配着吃，对神经好。”他怔了一下，想起上次来买药还是高三月考前夜，那时许霜陪着他排队，一边打哈欠一边念叨：“你再这样熬夜，迟早变成行走的黑眼圈标本。”

    推开家门时，母亲正坐在阳台织毛衣。阳光透过纱帘照在她手上，那双曾经灵活翻飞的裁缝之手如今颤抖得厉害，毛线针几次从指间滑落。“回来了？”她抬头笑了笑，“今天风大，我给你织条围巾。”

    江年鼻子突然发酸。他记得小时候每逢冬天，母亲都会织一条红格子围巾给他。去年那条洗褪色了，他随口说了句“现在都流行纯色”，没想到她记到了今天。“妈，”他蹲在藤椅边，“我要去参加一个面试。”

    母亲的手停住了。毛线球滚到地上，一路滚进沙发底下。“哪个单位？”她问得很轻。

    “赤石教育。”

    “就是街上那个挂满广告牌的？”

    “嗯。”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远处传来小学放学的铃声，清脆得像是某种告别。母亲忽然开口：“你外婆临走前跟我说，读书人最怕两条路走岔了??一条是良心，一条是活路。”她把剩下的毛线收进布袋，“但现在不一样了，你能选。”

    当晚，江年把所有模拟卷都摊在桌上。台灯暖光照着密密麻麻的批注，每道错题旁边都贴着不同颜色的便利贴。他翻开最新一份真题，发现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字：【解法已更新，请查收邮箱。另：你上次说想看的星轨摄影参数，我问天文社要到了。??C.Y】字迹清秀工整，右下角画了朵歪扭的小花。

    凌晨两点，他终于改完最后一道大题。起身倒水时踢到了床脚的纸箱，哗啦一声倒出一堆旧物：初中运动会的奖牌、泛黄的同学录、一张五人合影??那是高一春游拍的，背景是郊外废弃的火车站。照片里宋细云戴着草帽比耶，许霜搂着他肩膀笑得露出虎牙，李华假装要抢镜头，刘洋则对着镜头竖中指，只有马国俊认真指着远方铁轨说：“这路通向北京呢。”

    手机突然亮起。家庭群跳出新消息：【妈】明天手术安排好了，上午九点。江年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未落。窗外月亮很圆，像枚搁浅在夜空的银币。他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好。】

    次日清晨，江年穿上唯一一套西装。领带是许霜上个月硬塞给他的，说是“面试专用幸运物”。出门前他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衬衫第三颗扣子松了线头，就像某次家长会后，母亲替他整理衣领时慌乱的手势。

    医院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味。江年坐在手术室外长椅上，听见里面传来器械碰撞声。护士站旁的公告栏贴着器官捐献倡议书，配图是个微笑的孩子。他盯着那张笑脸看了许久，突然起身走到自动贩卖机前，投币买了瓶矿泉水。机器吐出瓶子的瞬间，显示屏跳出一行提示：【今日剩余库存：37瓶。】

    回到等候区时，他发现座位旁边多了个保温桶。掀开盖子，熟悉的皮蛋瘦肉粥香气扑面而来。抬头看见马国俊拎着塑料袋走来：“你妈爱吃这家的。”少年把零食一样样摆开：饼干、苹果、润喉糖，“我爸说手术前后要补充营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江年数着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想起高考倒计时一百天那天，班主任让他们写下未来愿望贴在教室后墙。他的纸条写着“赚钱给妈妈治病”，而现在那张泛黄的便签就夹在钱包夹层里，和赤石教育的面试通知单并排放着。

    下午三点十七分，主刀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手术很成功。”他说，“肿瘤没有扩散迹象。”江年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马国俊及时扶住他肩膀，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想起某个雪夜，七个人挤在便利店门口分食一碗关东煮的场景。

    一周后，江年站在赤石教育总部大楼前。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阳光，十二层高的建筑像把利剑插入云端。他调整了下领带，推门进入大厅。前台小姐核对信息后递来号码牌：“请到三号会议室等待。”

    候场区坐着十几个候选人。江年扫了一眼，几乎全是清北复交的硕士博士。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二本学历证明，忽然觉得有些荒谬。这时旁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你也来了？”转头看见徐浅浅穿着职业套装，妆容精致得像个陌生人。

    “嗯。”他点点头，“你也是应聘教师岗？”

    “培训师。”她纠正道，“负责课程研发。”顿了顿又说，“我爸托人打听过，这边晋升机制挺透明的。”

    轮到江年进场时，面试官是三位中年人。中间那位翻着简历皱眉：“江先生，你的学校背景不太符合我们 usual standard。”左侧女面试官补充：“而且你母亲刚做完手术，我们需要确保员工稳定性。”

    江年深吸一口气。他想起昨夜母亲说的话：“别为了省钱选便宜药。”也想起宋细云偷偷塞进他书包的求职指导手册，扉页写着：【你值得更好的舞台。】

    “我知道赤石追求的是精英教育。”他直视主考官眼睛，“但我想问一句??如果有个孩子，妈妈生病缺课三个月，还能不能赶上进度？如果有学生家里穷，买不起全套教辅，会不会被放弃？”他从文件袋取出一叠资料，“这是我整理的‘差生逆袭’案例集，包含十七种常见困境的解决方案。比如这位同学，父亲工伤致残，靠捡废品维持学业，我现在每周免费辅导他三小时。”

    三位面试官交换眼神。右侧那位突然问：“你图什么？”

    “因为我经历过。”江年声音很轻，“我知道那种感觉??明明很想学，却被现实按在地上摩擦。”

    离场前，他留下了一份特别材料：一张A4纸，正面打印着市七中贫困生名单，背面是手写的帮扶计划。最上方写着标题：《关于建立公益助学项目的可行性报告》。

    走出大楼时，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江年站在街角，看着对面商场巨幅广告屏切换画面。先是奢侈品海报，接着变成教育机构宣传语：“让每个孩子都有人生出彩的机会。”最后定格为天气预报，显示明日晴，气温18-25c。

    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语音消息，背景音里有鸟叫声：“今天复查结果很好，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对了，你许阿姨送来一锅鸡汤，说是给你补身子……”声音顿了顿，“儿子，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妈都支持你。”

    江年靠在电线杆上，仰头望着渐暗的天空。第一颗星星悄然浮现，像枚钉在暮色里的银钉。他突然明白，所谓逆袭从来不是逃离原地，而是带着伤痕继续前行，并把光传递给更多黑暗中摸索的人。

    回到家已是深夜。他打开电脑，收到一封新邮件：【主题：面试结果通知】正文写道：“经综合评估，您未能入选本次岗位。但我们注意到您提交的公益项目提案极具社会价值，诚邀您参与我司‘星光计划’非营利分支的筹建工作……”

    江年笑了。他点开聊天窗口，给宋细云发了条消息：【帮我查查，注册民办非企业单位需要哪些材料？】然后转身走向厨房，从冰箱拿出许霜送来的鸡汤。热气升腾模糊了窗玻璃，他在雾蒙蒙的玻璃上写下四个字：重新开始。

    窗外，整座城市灯火通明。那些或明或暗的窗户背后，无数年轻人正在书写属于自己的故事。而江年的旅程才刚刚启程??没有耀眼光环，没有惊天逆转，只有一颗不肯熄灭的心，在平凡岁月里执着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