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至中途,丝竹绕梁,觥筹交错的热烈气氛稍稍缓和了些许。
盛紘正与那两位远道而来的族老相谈甚欢,老人激动地回忆着盛氏家族如何从宥阳乡间一步步走到今日汴京的繁华盛景,言语间满是沧桑与自豪。
宾客们也三三两两各自敬酒寒暄,席面上一时显得不那么喧闹迫人。
趁此空隙,盛长柏放下酒盏,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弟弟身上,他见盛长权刚得体地应对完一圈宾客的祝贺,正微微松一口气,便递过去一个沉稳而心照不宣的眼神。
盛长权立刻心领神会,对身旁另一位刚举起酒杯、笑意盈盈准备开口的官员温文尔雅地致歉,言辞恳切又不失风度:“李大人厚爱,长权铭感于心。只是家兄相召,恐有要事,暂失陪片刻,万望海涵。”
那位李大人自然是满面笑容,连声应道:“盛会元太客气了!盛翰林相召必然是要紧事,您请便,请便!”目光中满是对这对兄弟的欣赏。
盛长权微微颔首,步履从容地随着兄长略避开宴席最中心的热闹区域,他们并未远走,只是移至花厅一侧临窗的位置。
那里摆放着一架用料厚重、雕工繁复精美的紫檀木屏风,其上用浮雕与透雕相结合的手法,刻着“喜鹊登梅”、“连中三元”的吉祥图案,既是一处雅致的摆设,也巧妙地将窗下的角落隔出一方相对安静的小天地。
此处位置极佳,既能避开大部分嘈杂的声浪,方便兄弟二人说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体己话,又恰好能让主位上的盛紘一抬眼便能望见他们兄弟和睦、并肩而立、似是切磋学问议事的场景,足以令他老怀大慰。
窗棂半开,晚风送入夜晚凉风,稍稍吹散了宴席上的酒醺热气。
盛长柏转过身,面向幼弟,脸上宴席间应酬的温和笑意渐渐敛去,恢复了身为兄长和翰林官特有的认真与严谨,他目光沉稳如古井深潭,看着眼前风姿卓然、已一跃成为京城焦点的弟弟,声音压低了几分,确保只有他们二人能清晰听到,语气沉稳,字字清晰,透着真切的关切与过来人无比宝贵的经验。
“七弟,”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趁此刻神思还算清明,宾客尚未再次蜂拥而来轮番敬酒,为兄与你先提点几句殿试最紧要之处。详细的章程仪注、诸多琐碎却关键的细节,晚些散了席,你再到我书房来,我们挑灯细说。”
他并非故弄玄虚,实在是翰林院公务繁忙,他身兼修撰典籍、侍讲侍读之责,常需在内廷待诏,他担心自己过后或被公务岔开,或遗忘某些自认为细小却可能至关重要的环节,索性便抓住这难得的空隙,先行叮嘱一番。
听得兄长此言,盛长权立刻敛容正色,身姿挺拔如松,微微向前躬身,做出倾耳恭听之态,态度极为恭谨:“兄长请讲。金玉良言,字字珠玑,弟必谨记于心,时刻回味,绝不敢有丝毫忘怀。”
他心中无比清楚,身为翰林院编修、时常接触中枢文书、甚至有机会面圣奏对的兄长,其指点无疑是最具分量、最切合实际且万金难求的珍贵经验,远非那些流传于士子间的泛泛之谈可比。
“嗯。”盛长柏对弟弟的态度很是满意,他略一沉吟,组织了下语言,便开门见山,语速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力求准确,“殿试之气象,与乡试、会试之严谨刻板截然不同,其首要之重,绝非仅关乎文章学问高低,更在于——面圣礼仪!”
他稍稍加重了语气,目光炯炯,仿佛要将这几个字刻入弟弟心中:“天威赫赫,咫尺天颜,那是在紫宸殿上,文武百官众目睽睽之下。任何一丝错漏、半分失仪,小至衣冠不整、步履错乱,大至应对失序、目光游移,都可能被解读为轻慢不敬,干系重大,非比寻常!绝非考场之中文章定胜负那般简单。”
“当今官家虽以仁厚著称,善待士子,常言‘天下英才入吾彀中’,然帝王威仪自在,凛然难犯。”盛长柏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凝重,“敬畏之心须存乎内而形于外,这份‘形于外’,并非战战兢兢、畏缩不前,而是恪守礼制、举止得体、沉稳持重,丝毫马虎不得。这份尺度,需用心把握。”
他开始细说具体环节,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轻轻比划,帮助强调:“从何时由鸿胪寺官员引导步入丹陛、如何趋步向前——步幅、速度皆有讲究,何时行三跪九叩大礼、如何起身、怎样谢恩领题,到每一步的步伐节奏、目光垂敛之所及——绝不可直视天颜,视线应落于陛下身前丹陛玉阶或是自己脚尖前约三尺之地,乃至呼吸频率、衣袍摆动幅度,皆有严谨无比的定例,皆是百年传承下来的规矩,皆有章可循。”
“回头,”盛长柏看着弟弟无比专注的眼睛,继续道,“我便将翰林院精心整理、汇聚了历代前辈官员心血经验的《陛见仪注》详本找给你,那上面连何时该微微吸气、何时该屏息凝神都有标注。你务必要反复熟记于心,并在家中无人之处,设香案为模拟,一遍遍演练至纯熟,直至形成肌骨记忆,即便殿上内心紧张如擂鼓,身体也能自然而然地不出错。”
虽然他知道,届时自然会有鸿胪寺的官员引导,也会提前有宦官教导大致礼仪,但他深知,提前准备得越是充分,弟弟在殿上就能越发从容,出错的可能性就越低。毕竟,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学问文章已基本定型,重要的便是这临门一脚的礼仪、心态和细节。
盛长柏略作停顿,见弟弟听得全神贯注,目光清亮澄澈,毫无新科会元常有的骄矜浮躁之色,反而如同最谦逊的学生,心中甚慰,便继续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至于策问本身,”他话锋一转,进入实质内容,“据我近年待诏翰林所见所闻、参与整理诏书奏对、以及与诸位学士、同僚探讨,官家近年来尤为垂询经史之义与实务之策相结合之题。并非空谈义理,亦非单纯就事论事,而是要求考生能以古鉴今,通达世事,有经世致用之才,能看出你是否有真知灼见,而非纸上谈兵之辈。”
他举例如数家珍,剖析深入浅出:“譬如去岁殿试,官家便以‘漕运之利与边备之需’为题。此问妙极,看似两事,实为一体两面,关乎国计民生与国防大略。既考校对《禹贡》、《管子·度地》、《史记·河渠书》、《汉书·沟洫志》等经典中关于水道运输、国家经济命脉相关论述的深刻理解与独到阐发,亦问及对如今东南漕粮转运体系、沿途州县协作、运河河道疏浚维护、漕船规制与管理、漕丁役夫生计安抚、沿途关卡税弊、乃至西北军储供给、粮道安全保障、长途转运耗损折冲等实际问题的见解与应对之策。”
他目光中充满了兄长的殷切期许与护佑之情:“文章需有宏阔视野,亦需有微观考量,要能引经据典,又要能落到实处。自然,以你之年岁阅历,官家也不会苛求你提出鞭辟入里、可即刻推行天下的具体方略,但文章需有根有据,对策需切实可行,即便稍显稚嫩,也需展现出思考的深度与广度,显出你是个可造之材,而非只会死读书的庸才。”
“故而,”他总结道,“你需于此等方面,结合近来阅读的邸报和父亲平日分析的朝局动向,再多加准备,广泛涉猎相关典籍奏疏,深入思考,形成自己的见解。方能在殿上面对天询时,胸有沟壑,从容不迫,言之有物,甚至能提出一两分颇具眼光的浅见,便是极好的,能令陛下眼前一亮,留下深刻印象。”
他最后着重强调,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微微一点,神情无比严肃:“文章本身,自当务求立意高远、结构严谨、论证充实、文采斐然、字字珠玑,此乃根本,弟之强项,为兄并不担心。然殿试之上,时间紧迫,氛围肃穆,对心志亦是极大考验。”
“此外,字迹更是要端正清晰,方圆兼备,一笔一划皆见功力、显风骨。官家于书法一道颇有造诣,常以字迹观人之心性气度、是否沉稳持重。殿上虽备有笔墨,然自领题至收卷,时辰终究有限,心中需先有成熟腹稿,下笔方能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且务求卷面整洁,无涂改墨污之弊,方能给陛下留下最佳观感。此细节,决不可忽视。”
“当然,七弟你的字……”说到这里,盛长柏一直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骄傲的莞尔笑意,“你的墨宝在京中士林已是颇有声名,堪称千金难求,我自然不忧心于此。只是提醒你,殿上书写,更重端方雅正,风骨内蕴,倒不必过于追求奇崛飘逸。哈哈哈……”
尽管他们兄弟二人谈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且站在相对僻静的角落,但主位上的盛紘虽在与族老畅谈,目光却始终不时欣慰地扫过两个最为出色的儿子。
见他们于喧闹盛宴中仍能沉静交谈,显然是在探讨学问前程,心中更是快慰无比,忍不住捻须含笑,声音洪亮地插言道,既是说给族老听,也是说给所有人听:“好!好!柏儿所言,句句皆是金玉良言,皆是切身经验,宝贵无比!权儿定要牢记于心,细细体会,万万不可懈怠!”
他语气中充满了无以复加的自豪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目光灼灼地望着两个儿子:“你兄弟二人若能相继在朝,同心协力,互帮互助,光耀我盛家门楣,报效朝廷社稷,实乃我盛家之大幸,祖宗泉下有知,亦当欣慰无比,含笑九泉!”
他望着眼前两个如此出色、如双璧并立、足以支撑起家族未来数十年辉煌的儿子,脸上红光焕发,连日来的疲惫与操劳仿佛一扫而空,眼中是对盛家未来无限的期望与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