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着陆的那一刻,阳光像从远古撒下的金线,穿透高温蒸腾的空气,落在科威特城的城市剪影上。车窗外,高楼如书页立起,行道树在热浪中晃动着模糊的身影。我知道,我来到了一座沙漠与海共舞的城市,一座用财富建起,却试图用文化留下印记的城市。
在《地球交响曲》里,我轻轻翻过中东段的新页,用炭笔画出科威特湾的弧线。那里既是一汪海水的怀抱,也是一个国家的骨骼线。我将这座城市,标注为“沙漠中的旋律”,因为它从不喧哗,却自有节奏。
我到达的第一站,是科威特城最具象征意义的地标——科威特塔。它由三根造型优雅的塔柱组成,其中主塔的蓝白球体宛如星球悬浮在高空。
我站在观景台上,整个海湾在阳光下泛着银光。远处的海水温柔地扑向岸边,而城市则像从海中升起的一串玻璃石碑,静默、辉煌。
导览员是一位年轻女士,头巾下的双眸有一种沉静的自豪。她说:“塔的意义不是炫耀高度,而是象征我们在未来中寻找方向。”
我写道:“这是海湾的北极星,是在烈阳下也不屈服于虚无的钢铁之眼。”
站在塔顶,我忽然回忆起小时候第一次登高时的心跳。那时我以为高处能看见全世界,如今我知道,高处不过是让我们更谦卑地看见微小。
风很热,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清明感。塔下的城市在沸腾,而此刻我心中却生出一种远离喧嚣的宁静。
塔下有小学生们列队参观,他们的眼睛在阳光中闪闪发亮。我听见一个男孩对同伴说:“总有一天,我要站得比塔更高。”
我望着他,心中轻声说:“愿你心中的高塔,来自智慧。”
下塔时我遇见一对年迈的夫妇,他们说自己结婚五十周年,特地来此庆祝。“我们年轻时这里还是战后废墟,如今已经站起来了。”老妇人握住我的手,那温度里,有一种穿越风沙岁月的坚毅。
走进穆巴拉基亚老市场时,仿佛时间被缓缓倒流。狭窄的巷子里,各色摊位密集:香料、乳香、手工金饰、编织地毯与旧珍珠首饰依次铺展,香气浓郁而安静。
我遇到一位老者,他戴着红白头巾,拄着枣木拐杖,坐在珍珠摊后默然打磨。他递给我一枚略带瑕疵的天然海珠,说:“这是我们还没开采石油之前的日子——那时候的财富,靠肺与命换。”
他的话让我沉默许久。曾经,这里是珍珠之国,科威特的命运曾握在潜水员的手中。而如今,它则被油井与金库包围。
我问他是否怀念旧日,他轻笑一声:“不怀念。但有时候,我会梦见水下的光。”
那是一种来自深海的记忆,是失落时代的回响。
我在《地球交响曲》上记下:“旧珍珠仍在发光,那是流过胸腔的海水留下的回音。”
市场深处,我又看到一位老妇在售卖手工制的羊奶皂,摊边挂着一块布,上头写着:“我们卖的,是祖母留下的手艺。”她说得轻,却像一记击打心弦的鼓点。
我静静站在那里,看着那一颗颗香皂摆成的山峦,仿佛看见了一个民族用手掌守护的家。
忽然有一阵熟悉的炊烟味飘来,一位青年正在炭炉上烤制羊肉饼,酥香四溢。他热情地邀请我品尝,说:“这是我父亲留下的配方,做的是家的味道。”我咬下一口,咸鲜中透着炭火的温柔,仿佛吃下了他家的故事。
科威特城的大清真寺,是这座城市最宁静的中心。金色圆顶下,我脱鞋踏入寺中,地毯如海,柱影如林。即使在非礼拜时段,空气中仍存有低吟与肃穆。
一位伊玛目在门口缓步行走,见我驻足,便邀请我进入内庭。他用缓慢的语速解释着墙上的书法,那是经典节选,如同风在沙丘中留下的诗句。
我躬身行礼,在安静中闭眼,感受到的是宗教所给予这座城市的根与魂。
我写下:“在大清真寺,沙漠的静是以音节形式显现,它不是寂静,而是等待。”
那一刻,我脑中忽然浮现出耶路撒冷哭墙前的画面——信仰或许不同,但那种对时间与生命的凝视,是相通的。
我在寺门外静坐了一会儿,阳光洒在肩头,不再炽热,而是一种柔软的注视。
夜幕将临,我沿着科威特湾边的海岸长廊缓步而行。海风中带着咸味,年轻人骑着滑板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情侣们在露天咖啡座低声交谈,而渔夫则在沉稳地撒网。
远方灯光点起,我看见一座银白色结构仿佛巨大贝壳掀开——那是谢赫贾比尔文化中心,是科威特新兴文化的象征,歌剧、话剧、艺术展览和诗歌朗诵在其中轮番上演。
我未能入场,但在门口听到了传出的吟唱声,如夜风般涌入耳际。
我写道:“这是海的儿子在沙中作诗,是石油之上的心灵回响。”
文化中心门口的灯影下,我遇见一位刚排练完剧目的年轻演员,他说:“你知道吗?我们站上舞台的那一刻,其实就是对沙漠历史的一次温柔抵抗。”
他话中带着坚定,那是一种不愿让文明只是空中楼阁的执拗,是让歌声与舞蹈在沙尘中扎根的渴望。
我忽然意识到,这城市的文化不在外表,而在呼吸之间,在这些人愿意把平凡日子唱成诗的地方。
清晨,我站在旅馆阳台上,远处是一排排淡黄的楼房,向阳而立。阳光照在《地球交响曲》的纸页上,一段墨痕映出塔尖与波纹。
我知道,科威特城不是一座容易被理解的城市,但它像一位沉稳的老人,用低语讲述沙漠中燃烧的梦、海水中漂流的家园,还有城市高塔下的静默生活。
我写下:“科威特城,是用石油写诗的人,是在沉默中种花的人。”
就在这最后一刻,我在文化中心外的小书店翻到一本手工印制的阿拉伯诗集,其中一句写道:“愿你所走的沙路,落下的不只是足印,而是祈愿。”
我合上诗集,合上笔记本,望着远方海与沙交织的地平线。
翻开地图,我的下一站,已在阿拉伯沙漠的深处闪烁。
哈弗阿巴廷——那是沙丘低语的边疆,是风雕刻过的清真之地,是游牧者脚下留下的旋律。
哈弗阿巴廷,我来了。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