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贝鲁特启程,翻越层层山谷与千年沉积的高原,抵达约旦首都安曼时,一种被黄沙包裹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飞机降落前的片刻,我望见七座山丘如伏卧的巨兽,而城池就安稳地躺在它们的背脊上。白色房屋密布如经卷上的字迹,沉静又坚定地记录着岁月。
这是一座不炫耀、不争抢的城市,她不是大漠中的奇迹,却是风沙后的坚持。
我在《地球交响曲》纸页上记下一个音符:如铜锣轻鸣,如骆驼行进前的沉声,如破晓神庙中远古的回响——这便是安曼。
旅程的第一站,我选择城堡山。
站在这座安曼最古老的山丘之巅,城市在晨光中苏醒。白墙红顶、巷道起伏如琴弦,一种难以言喻的秩序感跃然眼前。
赫拉克勒斯神庙残垣仍在,我手指轻触那根断臂石柱,仿佛能感受到千年前某个青年神只的余温。
一位叫阿比德的老人坐在一旁,望着遗址,神情肃穆。他轻声说:“这片土地下埋了七层文明。时间并不会湮灭一切,反而像沙子,会慢慢揭开它们。”
我问:“这里的人,害怕被遗忘吗?”
他笑了笑:“害怕是一种奢侈,活着的人只能继续记。”
风吹过石柱,碎沙滚落如琴音,我低头在书页写下:“安曼,是被风雕刻出的记忆宫殿。”
离开前,我环绕遗址慢行一圈,发现角落里有位中年画家正临摹古柱。他用粗硬的铅笔,在破纸上勾勒出过去。我问他:“你为何画这些?”
他说:“为了让我的孩子知道,他脚下的土地,有过伟大。”
那一刻,我心中一震——有多少文明,不是毁于战火,而是死于遗忘。
我沿山路步行至下城区。
这是最真实的安曼——小贩叫卖,香料炖煮的气息弥漫,羊肉串的炭火火光跳动,胡同深处传出歌声与祷声交织的旋律。
我钻入一间本地人常去的咖啡馆,墙上贴满泛黄的照片,空气中苦咖啡的气味刺激着神经。
店主拉吉德递给我一杯深色浓烈的苦咖啡,他说:“这座城市的人习惯在沉默中思考,在咖啡里觉醒。”
我问:“你梦想中的安曼,是什么颜色?”
他答:“炭火色——先是黑,再变红,最后留下温度。”
我写道:“安曼的节奏,是在火焰中练就的从容。”
桌旁几个年轻人正在热烈讨论一场诗会。拉吉德笑着介绍,他们每周都会举办朗诵会,在胡同里、屋顶上、废墟边——“诗不是逃避,是我们面对现实最柔软的盾。”
我走出咖啡馆时,听见他们齐声朗诵一段诗句:
“在七丘之下,我们不是沉默,而是酝酿。”
拐角处,一个拄拐的青年在墙边涂鸦,他说:“如果画不能登上画廊,那就让城市成为画布。”我看着那幅画——是一只展翅的鸟,正从破碎的屋顶中飞出。
阴雨将至,我来到阿卜杜拉清真寺附近的烈士墓园。
一排排墓碑无言地排列着,没有雕刻浮华,只有泥土与树根缠绕的记忆。
一位小男孩问祖父:“他们是谁?”
老人用一种近乎哽咽的语气回答:“是风的一部分。”
风恰好吹起我衣角,我站在无名碑前,低声说:“谢谢你们。”
树梢微颤,那是历史对牺牲者最深的敬意。
我在纸上写下:“她用风纪念英雄,比碑文更久远。”
墓园边坐着一位独臂退伍军人,他正慢慢擦拭一块碑。我问他:“这是您的战友?”
他点头,语气平淡却沉重:“我每周都来,怕他们冷。”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褪色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年们笑得灿烂。我接过那张照片,默默点头。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愿意记住,我们就没死。”
雨后,我坐在古罗马剧场第七排。
舞台上,一群年轻人正在排练现代剧,讲述的仍是归乡——一个人漂泊多年,最终回到安曼,在七丘上重寻记忆。
剧终之际掌声雷动,一位年长女士坐在我身旁,眼角有泪。
我问:“你是不是剧中人的母亲?”
她笑着摇头:“不。我是安曼的女儿。”
“你为何留在这里?”
“我怕哪天剧场不演了,就连梦也没人记了。”
剧场外,一位年轻人正拿着摄像机拍摄剧场残垣,他告诉我这是他的纪录片:“我想记录我们城市如何从古老中找到方向。”
我问他:“你觉得安曼在什么?”
他说:“她在每一处留下余温的石阶,在每一个拒绝离开的念头里。”
我写下:“这城市从不剧终,她每天都在排新戏。”
第二天清晨,我站在安曼的另一座山丘。
光未全升,万物沉睡。薄雾中,七丘连绵,像七段灵魂的脉络。
一位清洁工正在清扫石阶,他朝我点头:“你来自远方?”
我说:“是。”
他道:“那请你告诉别人,我们的城市虽然旧,但心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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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追问:“什么是‘心是新的’?”
他放下扫帚,认真地看着我:“我们每一天都愿意再爱一次这座城,那就是心没老。”
那一刻我几乎落泪,这话仿佛击穿了某种壳——旅人的壳、城市的壳、岁月的壳。
我写下:“安曼的光,不照耀你,却让你看见自己。”
阳光洒在街角的书摊,一位老者递给我一本泛黄的书,“带着这个,你就带走了安曼的一部分。”
我问:“你为何守着这些旧书?”
他答:“城市会忘,人不该忘。”
我又问:“你看过最感人的诗是哪一首?”
他缓缓翻开那本诗集,指着一段:“七丘之上,谁在夜里梦见火焰。”
我在摊位停留许久,目光掠过一本又一本书脊。有些名字我未听过,有些封面已被雨水洗淡,但每一本都像是一颗埋在尘土中的火种。
摊边,一名少年悄悄在本子上写字。我问他写什么,他说:“我在写一本叫《未来的安曼》的小说。”
“写完了吗?”
“没有,但我写下了第一句话——‘我仍然爱这里。’”
列车缓缓驶离,七丘逐渐隐去,光与尘交织在我窗前。我闭上眼睛,将今日之安曼折叠进心底。
我写下最后一行:
“七丘不是地貌,是一次灵魂的升华。
安曼不是一地名,而是一种静默的炽热。”
我合上《地球交响曲》,起身迎向南方。
亚喀巴——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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