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仓外,夜幕昏沉如墨,吞噬了远山的轮廓。
距离关墙十里地的密林静得异乎寻常,平日里的兽叫虫鸣都消失了,只有风穿过林梢时发出的呜咽声,总给人一种阴谋诡谲的感觉。
细看之下就会发现,林间影影绰绰伏满了人。
近两万昌平军或紧贴着地面、或藏身于树干背后,悄无声息地抵达了关外,借着密林隐藏身形。他们连呼吸声都被压得极低,胸口微微起伏,一张张冰冷的面庞上带着紧张、不安还有少许的亢奋。
紧张不安是因为玄军着实可怕,这一仗能打赢吗?亢奋是因为玄军近在咫尺,今夜便是报仇的机会!
景建成半靠在一棵古树的阴影里,几乎与树干融为一体,他依稀可以看见平阳仓内晃动的火光,还有隐约的喧嚣声传来。
“瞅瞅,此刻玄军正在饮酒作乐呢。”
景建成冷笑一声:
“骄兵必败果然没错,外面盛传陇西治军严明,实则洛羽带兵不过如此嘛。之前本侯吃得败仗,今日定要如数奉还!”
“侯爷,咱啥时候动手。”
身侧一名悍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听这声音就知道他们喝蒙了,今夜就是咱们一雪前耻的时候!”
“等,耐心的等!”
景建成目光冰冷:
“火光一起,咱们就杀进去!”
……
“郭兄弟你总算是来了,怎生如此慢,我可等你好久了。”
“蒙将军折煞小人了,末将岂敢让您等?这不是在营中交待那些混蛋别惹麻烦嘛,这才来得晚了些。”
“哎,有什么好叮嘱的,说了犒赏三军,今夜就得让兄弟们乐呵乐呵,咱们就放开了喝酒,吃肉!其他事不用管!”
“来,郭兄弟请坐!”
“蒙将军先请!”
蒙虎分外热情地将郭平迎入了帐中,还一本正经地说道:
“叫蒙将军多客套,我与郭兄弟一见如故,分外相合,以后就叫蒙大哥!”
“好,蒙大哥!小弟以后可就跟着您了!”
“这才对嘛,哈哈哈!”
明明郭平比蒙虎的年纪还要大,却一口一个大哥叫。
帐中早就烤好了几只羊腿,蒙虎二人的桌上都摆着两碗酒,但第五长卿面前却只有一壶茶。郭平的眼珠子提溜直转,看第五长卿这意思是不打算饮酒了。
“来来来,先喝一口解解乏!就敬咱们沥泉关和平阳仓接连大捷,缴获军粮十万石!”
“好!今日能与蒙大哥共饮,真乃此生一大幸事!”
“请!”
酒肉香气在帐中弥漫,蒙虎早已按捺不住,与郭平碰碗后便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碗,畅快地哈出一口酒气,大赞:
“好酒!郭兄弟,来,再干!”
郭平笑着应和,目光却若有若无地瞟向一旁慢条斯理啜着清茶的第五长卿。他放下酒碗,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诚恳:
“第五先生近日操劳军务,安排粮草转运、城防布置,实在辛苦。末将……小弟敬先生一碗,聊表寸心。”
说罢,他端起了自己面前另一碗未曾动过的酒。
第五长卿抬眼,淡然一笑:
“郭将军客气了,其实军中有律,本不该饮酒,在下身为此行主帅更需以身作则。再者我乃文官,本就不喜酒气。
这酒,心领了,你们喝你们的。”
“先生此言差矣。”
郭平放下酒碗,有条有理地说道:
“先生是读书人,重规矩,讲法度,小弟佩服。只是小弟如今弃暗投明,全赖王爷与两位不杀之恩、收纳之情。这碗酒是小弟敬先生运筹帷幄、智谋超群,若无先生指点,咱们岂能如此轻易拿下这平阳仓?
此乃敬佩之酒!”
他观察着第五长卿的神色,见他并未打断便继续说:
“这第二嘛,先生体恤士卒,明知有违军律还允了今夜犒赏,全军上下无不感念先生恩德。小弟不才,斗胆替将士们谢过先生!
先生若觉不妥,以茶代酒也可,只是小弟这份心意……”
郭平的言辞分外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哎,先生!”
旁边的蒙虎已喝得面皮发红:
“郭兄弟这话在理!他一片诚心,又是敬你本事,又是谢你仁德,你就意思意思嘛!一碗酒而已,又不是让你喝醉!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一边说一边又给自己满上一碗,对着郭平举了举。
郭平连忙应和:
“蒙大哥说的是,绝不敢让先生多饮,只此一碗,略表心意!”
第五长卿看着他,又瞥了一眼旁边喝得正酣、已经开始撕扯羊腿的蒙虎,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一丝似无奈又似被打动的微笑:
“郭将军如此盛情,长卿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了。也罢,仅此一碗,下不为例!”
说罢他就指了指地上的酒坛,蒙虎赶忙给他满上了一碗,笑呵呵的:“这才对嘛,先生用不着一直文绉绉的,王爷又不在,喝两碗咋了。”
郭平目露喜色,立刻双手捧起碗酒:
“谢先生赏脸!小弟先干为敬!”
说罢一饮而尽,亮出碗底。第五长卿也不再犹豫,举碗至唇边,缓缓将碗中酒喝完。
“哈哈。先生痛快!”
郭平笑得很是灿烂,眼眸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接着转头去敬蒙虎,一碗接着一碗,原本说只饮两碗的规矩早就抛到了脑后,第五长卿怎么拦都拦不住:
“哎,蒙将军,不是说好只喝两碗的吗?”
“喝都喝了,岂能不喝个痛快?你就别管了。”
“可王爷若是怪罪下来……”
“什么王爷不王爷的,老子想喝就喝!”
眨眼间蒙虎就七八碗下肚,搂着酒坛子与郭平称兄道弟,显然已有了几分醉意。帐内的气氛在郭平有意的引导下,似乎更加“热烈”了几分。
酒过三巡、羊腿下肚,第五长卿忽然看向郭平:
“此前郭将军说自己在昌平道当城主,坐拥三城属地?”
“唉,没错,以前的日子别提有多舒服了。”
似是提到了伤心事,郭平轻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景建成强征我郭家牙兵入伍,小弟我现在还在过好日子,到时候玄军一到末将就顺应天道,归顺王爷,岂不美哉?”
“是吗?”
第五长卿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纸放在桌上,漫不经心的说道:
“我这只有一封关于你的情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念给你听听。
郭将军十六岁入平王府,二十岁成为平王府亲兵,一直充当景建成的护卫,跟在其身边多年,屡立战功,因处事圆滑、机敏过人,深受景建成赏识。
王府替你在昌平道谋了份差事,拔擢游击将军。
貌似郭将军从未当过什么城主啊,一直在军中当差。”
话音落下,郭平陡然一僵,看着第五长卿,脸上莫名浮现出一丝不安。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第五长卿接着说道:
“既是亲兵出身,那必然是死忠了,缘何郭将军一直痛骂景建成,说是他逼着你走到今天?沥泉关一战昌平军一败涂地,被我军杀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以景建成的性格,岂会放心让一个小小城主带兵断后?岂不是视自己的性命于儿戏?
换句话讲,你对我们说的全都是谎言,为什么?”
“这,这……”
郭平讪讪笑道:
“先生说的哪里话,就算是亲兵出身,也并非全都是平王府的死忠,小弟早就看平王父子不顺眼了。小弟,小弟并非故意说谎,只是真心想投靠洛王爷,但又怕王爷因为出身多加怀疑。”
“是吗?还是说你故意诈降,将我军诓骗至平阳仓?实则想趁机围歼我军?”
“不不不,绝不是。”
郭平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先生定然是喝多了,如此大事岂能张口就来呢?蒙大哥,要不咱们先扶先生回营休息吧,咱哥儿俩再接着喝?”
郭平已经感觉到情况不对劲了,现在他只能多拖延一会儿时间,等着迷药药效发作,只要两人一晕,那接下来还不是任由自己摆布?
“喝多了?一碗酒对我来说可不算多。”
第五长卿凝视郭平,深邃的眼眸中带着一丝趣味:
“你是不是在想,我和蒙将军怎么还没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