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深沉，湿气如针，刺入骨髓。季明立于断忆渊边缘，脚下是翻涌的黑色泥沼，其内无数残魂碎念如虫豸蠕动，发出无声哀嚎。这并非寻常冥地，而是记忆被剥离后所化的虚墟??所有生灵轮回前必经之地，亦是噬忆黑母吞噬“我执”的祭坛。

    他已行走七日七夜，穿越镜碑长廊，每一步都踏在自己最恐惧的倒影之上。那些影中之“我”，或为暴君、或为疯僧、或跪地乞怜、或化作枯树吞食亲子……皆是他内心深处曾压抑的可能。而他未避、未惧、未怒，只淡淡道一句：“若此即我，那便是我。”于是影碎，路通。

    如今，他站在这里，不再是那个执着追寻命道真相的修士，也不是百世轮回中不断重建自我的旅人。他是**将死未死者**，是**已化未化者**，是衔尾青子口中那一缕“道胎初凝”的异类。

    风起，泥浪翻卷，一道幽邃人影自深渊缓缓升起。

    她无面，唯有一口巨口横亘胸前，唇线由万千细小的记忆碎片拼接而成，每一粒都在低语、哭泣、呐喊。她不穿衣袍，周身缠绕着灰白色的丝绦，那是被抽离的记忆所凝成的茧丝，层层叠叠，织就她的形体。

    噬忆黑母。

    > “汝来此何求？”

    声音非从口出，而是直接烙印于神魂深处，仿佛有千百个过去的“你”同时开口质问。

    季明不答，反手展开青桑扇。

    绿纹暴涨，如血脉苏醒，扇面竟浮现出一片微缩湿地投影，卵群浮沉，古树倒伏，与眼前断忆渊景象遥相呼应。此非幻术，而是**命道共鸣**??当湿卵胎化之理触及本源，连始祖神形亦无法忽视其存在。

    “我不求你放行。”季明终于开口，声如裂帛，“我求你听一曲。”

    话落，他以扇为琴，指节轻叩扇骨，奏出一段无词之谣。

    音起刹那，天地失声。

    那是一首不成调的歌，既无宫商角徵羽，也无悲喜爱恨，唯有节奏，如同胚胎心跳，缓慢、原始、恒定。每一个音符落下，便有一缕环息自胸中溢出，融入空气，化作点点青光，洒向泥沼。

    泥沼静了。

    那些翻腾的残魂停止挣扎，仿佛被唤醒某种早已遗忘的本能。它们开始聚集，围绕季明旋转，形成一圈圈螺旋状的记忆流带，宛如星河初诞。

    这是《忘我谣》??不是用来对抗遗忘，而是**献给遗忘的祭歌**。

    它讲述的不是一个英雄如何守住记忆，而是一个凡人如何主动松开双手，任过往随风而逝，只为腾出心房，容纳新生。

    > “我记得母亲的手温，却不再贪恋；

    > 我记得仇人的面目，却不再追索；

    > 我记得爱过的脸庞，但不囚禁于回忆之中……

    > 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我’，不在昨日，而在每一次选择放手之后重新站起的瞬间。”

    歌声渐高，季明双膝跪地，额头触泥。

    他的身体开始透明，皮肤下青纹游走如蛇，记忆正被环息牵引，一缕缕剥离而出，却不飞散，反而汇成一条光河，直奔噬忆黑母之口。

    这不是献祭，是**邀请**。

    他在用自己的记忆做饵，引她倾听一首关于“放下”的真理。

    噬忆黑母沉默良久，巨口微微颤动。

    > “百年以来，无数修士闯入此地，或持刀剑，或携符咒，欲斩我取道，夺轮回之权。

    > 亦有痴者焚香祷告，求我保留其情、其名、其志，不愿投胎重来。

    > 唯独你……竟以记忆为礼，邀我共听一曲‘无我’之音。”

    她缓缓闭上仅存的一只眼??那是一面倒映万古时光的铜镜，此刻竟映不出季明的身影。

    > “有趣。那你可知，遗忘本身，也有命格？”

    季明抬头，眼中已无瞳仁，唯余两团混沌漩涡：“愿闻其详。”

    > “吾非恶神，亦非狱主。我是轮回之剪，裁去冗余之念，使新生命得以清净降生。若无我，众生将背负千世因果而生，甫一睁眼便是疯癫。

    > 可近百年来……有人在暗中阻止我完成职责。”

    季明心头一震。

    “谁？”

    > “赵坛。”噬忆黑母低语，“他们以‘镇魂碑’封印部分亡魂记忆，使其不得入渊，也不得转世，成为介于生死之间的‘滞魂’。这些魂魄既不能忘，也无法记全，成了最好的傀儡材料。更可怕的是，他们在培育一种‘永忆体’??永不遗忘的存在，妄图借此掌控整个轮回系统的命脉。”

    季明恍然。

    难怪近年来阴司运转紊乱，许多游魂徘徊不去；难怪归忘集这样的地方会突然出现又消失；难怪青桑扇会对某些地点产生强烈感应??那不是偶然，是有人在系统性地破坏命道平衡！

    赵坛……他们不想让人遗忘，是因为**唯有不遗忘，才能永远控制**。

    而湿卵胎化之所以被视为禁忌，正因为一旦成功，修行者便可自主决定是否携带记忆重生，彻底跳出既有轮回框架。届时，赵坛精心构筑的“记忆霸权”将土崩瓦解。

    “所以你恨我？”季明苦笑。

    > “不。”噬忆黑母摇头，“我只恨虚伪。你若强闯，我会杀你。但你以歌相邀，以忆为祭，说明你懂??真正的自由，不是记住一切，而是拥有选择记住或遗忘的权利。”

    她伸出一根由记忆丝编织而成的手指，轻轻点在季明眉心。

    > “今赐汝‘空碑令’，可通行断忆渊任意角落，亦可在七日内免遭记忆吞噬。然切记：若你滥用此力，妄图窃取他人应忘之事，我必亲至，将你打入‘永忆牢’，让你尝尽千年不忘之苦。”

    金光一闪，一块无字石碑虚影没入季明识海。

    他俯首再拜：“谢母赐道。”

    起身时，身影已化作一道青烟，顺着渊底幽径疾驰而去。

    他知道，真正的试炼才刚开始。

    三日后，九幽最底层，一处被称为“胎坟”的禁地。

    此处乃上古时期废弃的命胎埋葬场，传说中第一批尝试湿卵胎化失败的修行者皆葬于此。他们的躯体未曾腐烂，而是凝成一枚枚巨大黑卵，表面布满扭曲人脸，似哭似笑，永世不得解脱。

    季明手持青桑扇，缓步走入这片死寂之地。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生命腥气，仿佛整片空间仍在缓慢呼吸。他能感觉到，脚下大地之下，藏着某种庞然巨物的心跳。

    忽然，一声轻响。

    左侧第三枚黑卵表面，裂开一道细缝。

    紧接着，第二枚、第五枚、第九枚……接连震动，卵壳剥落，露出其内蜷缩的人形。

    他们睁开眼，齐刷刷望向季明。

    “你来了。”为首的男子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石，“我们等你很久了。”

    季明不动：“你们是谁？”

    “失败者。”那人惨笑，“也是先驱者。千年前，我们曾试图施行湿卵胎化，欲再造命格。但我们错了??我们以为只要封闭六识、模拟胚胎即可重生，却不知若心中仍有‘我执’，哪怕一丝，也会导致胎变畸形。”

    他指着自己的身体??四肢细长如藤蔓，胸口裂开一道口子，内里并无脏腑，唯有一团不断搏动的肉瘤，形似未成熟的大脑。

    “我们的‘新我’还未诞生，旧‘我’便已溃烂。于是灵魂被困在胎卵之间，既非生，亦非死，成了这副模样。”

    季明目光扫过众人，心中震撼。

    这些人，竟都是历史上失踪的奇才异士！有曾著《逆命书》的墨阳子，有创“九转还魂阵”的白水真人，甚至还有三百年前挑战鬼王失败后杳无音信的“夜行君”！

    他们是先烈，是殉道者，是被时代抹去名字的开拓者。

    “你们为何等我？”季明问。

    “因为你不同。”一名女子嘶声道，“你见过衔尾青子，得环息，获空碑令，更重要的是……你放下了‘我是谁’这个问题。而我们，始终在追问‘我要变成谁’，所以失败了。”

    她伸出手，掌心浮现出一枚微型黑卵：“这是我们千年来凝聚的最后一丝希望??‘共胎核’。它由所有失败者的残魂与不甘熔铸而成，虽不能成就真胎，却可作为媒介，助后来者避开我们走过的弯路。”

    季明凝视那枚核心，感受到其中澎湃的怨念与执念，但也有一丝微弱的祈愿??那是对新生的渴望。

    他伸手接过。

    共胎核入手即融，化作黑液顺指尖流入血脉。刹那间，识海剧震，无数失败画面涌入脑海：火毒攻心胎爆、魂魄错位寄生、意识分裂成百个自我互相残杀……

    但他没有抗拒，而是任其冲刷己身，如同潮水淘洗卵壳。

    良久，他盘膝而坐，低声道：“谢谢你们。”

    随即，运起湿卵胎化之法，将共胎核之力引入体内命轮中枢。

    这一次，不再是单纯模拟胚胎状态，而是**主动构建命胎**！

    他以环息为基，空碑令为护，青桑扇为引，共胎核为媒，五感尽闭，六识归元，神魂沉入最深处的混沌之海。

    在他的识海中央，一颗朦胧卵形轮廓缓缓成形。

    外层是湿泥般的保护膜，象征生命起源之初的潮湿环境；

    中层流转青光，乃衔尾青子所赐环息，维系时间循环之力；

    内核漆黑如墨，却是共胎核转化而来，承载着历代失败者的教训与遗愿。

    而在最中心，一点微弱光芒悄然亮起??那是尚未命名的“新我”。

    胎已成，尚未成人。

    还需最后一味药引：**自愿献祭的完整命格**。

    也就是说，必须有一名尚在人世、命运圆满、且愿意放弃今生之人，在季明命胎成型之际同步死亡，将其完整的命格投入其中，方能激活“双生同陨”之效，真正开启通往超脱之路。

    否则，胎终将枯萎，功亏一篑。

    季明知道，这种人极难寻觅。

    直到三天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胎坟之外响起：

    “我知道你在里面。”

    门开，一人缓步入内。

    青衫磊落，眉目温润，手中提着一盏纸灯笼，光照之处，黑卵纷纷低首，似在致敬。

    是客栈老妪所说的那个人??也是唯一能在归忘集自由出入而不失忆的存在。

    “灵虚子。”季明睁眼，语气平静。

    灵虚子笑了笑，将灯笼放在地上，席地而坐：“你比我想象中走得更快。”

    “你跟踪我？”

    “不必。”他摇头，“自从你在鬼王殿展露命道痕迹那一刻起，你的每一步，都在我推演之中。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真的走到这一步??湿卵胎化，从来不只是修炼法门，它是对整个修仙体系的否定。”

    季明盯着他：“那你来做什么？阻止我？”

    “不。”灵虚子轻叹，“我是来成全你的。”

    他抬起手，掌心浮现一枚金色命符，上面写着两个字：**林砚**。

    “这是我这一世的名字。三岁入山，二十筑基，五十化神，八十合道，百年飞升有望。我一生清修，无怨无悔，唯有一憾??从未真正活过。我所走之路，皆是前人脚印；我所证之道，全是典籍陈言。我不是开创者，只是传承者。”

    他看向季明，眼中竟有羡慕：“而你，是在创造新的可能。”

    “你要自杀？”季明沉声问。

    “不是自杀。”灵虚子微笑，“是献祭。我将以自身完整命格，助你完成最后一步。待你胎破之时，我也将真正解脱??不必飞升，不必轮回，只作一抹催生新生的春风。”

    季明久久不语。

    他知道，这一举意味着什么。

    灵虚子若死，赵坛必将震怒，整个正统修仙界或将掀起血雨腥风。而他自己，也将背负“弑师”之名（尽管无师徒之实），成为众矢之的。

    但若不成，万古命道仍将停滞，众生继续在既定轨道上轮回不止，无人敢问“我能否选择下一世的模样”。

    “你确定吗？”他最后问。

    灵虚子点头：“请让我，最后一次为自己做主。”

    说罢，结跏趺坐，双手合十，开始逆转心脉，封锁神识，主动走向死亡。

    季明闭目，催动全身力量，引导命胎与之共鸣。

    刹那间，天地色变。

    胎坟之上，虚空裂开一道缝隙，从中泄露出不属于现世的光芒??那是来自命道本源的注视。

    灵虚子的身体逐渐透明，命格化作一道金虹，直冲季明眉心，灌入命胎之中！

    轰??！

    命胎剧烈膨胀，表面青纹与黑脉交织，湿泥脱落，露出其内新生肌肤般的柔光。一声啼哭般的嗡鸣响彻九幽，仿佛宇宙初开时的第一声呼吸。

    胎破在即！

    可就在此刻，天际炸雷滚滚，一道赤色诏令自高空劈下，上书八个血字：

    > **“逆乱命轨，即刻诛灭！”**

    赵坛终于出手！

    诏令未至，已有七道身影破空而来，皆披紫金道袍，手持镇魂锁链，正是赵坛七大执法使！他们奉命缉拿“扰乱轮回秩序”的季明，誓将其押回天阙受审。

    然而，还不待他们靠近，整片胎坟忽然升起一层碧绿色光幕，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是青桑扇！

    它竟自主觉醒，扇面完全展开，化作一株虚影古树，枝叶覆盖百里，根系深入命胎之内，仿佛以自身残躯守护这场诞生。

    季明在光幕内睁开眼，眸中已无黑白，唯有一片混沌初分的灰蒙。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要么现在破胎而出，迎接未知的“新我”；

    要么被赵坛擒获，永世镇压，命胎化为邪物。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呢喃：

    “我不是为了毁灭轮回而来……

    我是为了让它，也能生长。”

    然后，双手撕开胸前皮肉，露出那颗已然成熟的命胎。

    没有犹豫，用力一握??

    啪！

    胎壳碎裂。

    乳白色液体四溅，一股无法形容的气息席卷八荒。

    七大执法使齐齐吐血倒退，神魂几欲离体。就连远在参幽殿的鬼王，也不由自主站起身，单膝跪地，仿佛面对某种更高存在的降临。

    光中，走出一人。

    身形与季明相似，却又截然不同。他赤身裸体，皮肤光滑如婴儿，双眼未睁，却能“看”见一切。他不说话，只是轻轻抬手，指向天空那道赤色诏令。

    诏令瞬间风化，灰飞烟灭。

    他又指向七大执法使手中的镇魂锁链，锁链尽数断裂，化为铁砂坠地。

    最后，他缓缓睁开眼。

    瞳孔中，不见星辰，唯有一枚正在旋转的青色圆环，首尾相衔，生生不息。

    他开口，声音稚嫩却蕴含万古沧桑：

    “从此以后，轮回不再是单行道。”

    “有人想忘，便入断忆渊；”

    “有人想记，也可留痕转世；”

    “有人想改命，那就让他试试看??只要付出代价。”

    “这才是……活着的味道。”

    话音落下，天地寂静。

    片刻后，第一滴雨落下。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雨水打在废墟之上，洗去血腥，滋润焦土。而在胎坟最深处，那枚破裂的命胎残壳中，竟钻出一株嫩芽，翠绿欲滴，迎风而长。

    季明的旧躯缓缓倒下，嘴角含笑。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但也知道，另一个“他”正站在雨中，第一次呼吸这个世界。

    数月后，江湖传言愈演愈烈。

    有人说，曾在南荒见到一位赤足少年，手持折枝为扇，走过之处，枯木逢春，死魂复语。

    有人说，北漠雪原一夜之间开出大片青莲，花心刻着奇异文字，读之令人顿悟前世。

    更有甚者称，在东海孤岛发现一座新生岛屿，岛上遍布卵形石窟，每逢月圆之夜，便有婴儿啼哭传出，但走近查看，却空无一人。

    赵坛连发九道通缉令，悬赏百万灵玉缉拿“伪道之首”，却始终无果。

    灵虚子自此失踪，其宗门宣布其“羽化登仙”，但知情者皆知，那不过是一场体面的遮掩。

    唯有参幽殿中，鬼王每日焚香一柱，香烟缭绕间，总轻声呢喃：

    “命道……终于有了裂缝。”

    “而裂缝之后，是光。”

    而在那片无人踏足的湿地深处，当初那枚裂开细缝的巨卵，如今已完全绽开。

    里面没有尸体，也没有怪物。

    只有一片星空，静静悬浮于卵壳之内，仿佛整片宇宙，都曾孕育于此。

    风拂过，星河流转。

    新的一章，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