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婚纱那天,广州的天气出奇地好。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落在“金夫人”影楼外那棵老榕树的气根上,斑驳得像一场未完成的梦。
迟遇站在影楼门口,手里攥着手机,指尖微微发凉。他刚收到邓栀发来的消息:我到了,在二楼A区。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进玻璃门。冷气扑面而来,混着香薰与布料的气息,让他有一瞬恍惚??这不像现实,倒像是某种被精心布置过的幻境。
走廊尽头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规律,每一步都踩在他心跳的间隙里。他抬头,看见邓栀从转角走来。她穿着一件米白色针织开衫,内搭浅灰吊带裙,长发松松挽起,耳后别着一支银色小花夹。没有妆,却比任何一次都更像新娘。
“你来了。”她说,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迟遇点头:“嗯。”
两人并肩往试衣间走,途中经过一面落地镜。迟遇不经意扫了一眼,忽然怔住??镜中的他们站得很近,肩线几乎贴合,光影交错下竟像一对真正要结婚的人。他迅速移开视线,喉结滚动了一下。
化妆师迎上来,笑容职业而温暖:“邓小姐,我们为您准备了三套主婚纱,先试试这款吧?”她指向其中一件??象牙白鱼尾款,背部镂空至腰窝,缀以细密珠绣,简约却不失隆重。
邓栀接过婚纱,转身进了试衣间。迟遇被安排在隔壁区域试西装。工作人员递来一套深 charcoal 灰的定制礼服,剪裁利落,衬里绣着暗纹藤蔓。
“这是设计师特别推荐的新郎款,和新娘那件是配套设计。”工作人员解释道。
迟遇换上后照了照镜子,愣了片刻。这套衣服太合身了,仿佛量过他的骨骼生长轨迹一般精准。他忽然想起昨晚母亲打来的电话。
“你穿西装一定好看!”母亲语气兴奋,“等领证那天,妈一定要去民政局门口拍照!”
他说不出话。他知道母亲高兴,可这份高兴建立在一个他无法掌控的事实之上??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不是因爱而起。
正出神时,试衣间的帘子被拉开。
邓栀出来了。
那一刻,时间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她站在光晕中央,裙摆如浪般垂落,勾勒出纤细却坚定的身体线条。没有夸张的头纱,只用一根细钻发箍固定发髻,整个人干净得如同初雪降世。
迟遇呼吸一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邓栀。不是市委办公室里那个冷静自持的八级技术岗干部,也不是病房中沉默照顾母亲的女儿,而是……一个即将把自己交付出去的女人。
哪怕这份交付,并非出于情愿。
“怎么样?”她问,语气平静,像在询问一份工作报告的意见。
“很……好看。”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有些哑。
化妆师连忙上前调整肩线,一边赞叹:“天呐,简直是为邓小姐量身定做的!新郎官也请过来站一起看看效果?”
迟遇走过去。两人并肩立于巨幅镜前,画面美得近乎荒诞。
“完美契合。”化妆师激动地说,“你们知道吗?我们店十年来第一次遇到新人穿上婚服就像电影镜头一样自然的!”
没有人回应。
只有窗外风吹动树叶的沙响,轻轻拂过这片虚假的圆满。
片刻后,邓栀脱下婚纱,换回日常衣物。她坐在休息椅上,低头整理鞋带,侧脸轮廓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清冷。
迟遇站在不远处,终于开口:“你……真的决定了吗?”
她抬眼看他,目光沉静如水:“你说呢?”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他直视她的眼睛,“但李姨对你很重要,我不想让你因为孝顺,把自己赔进去。”
邓栀沉默良久,忽然笑了笑,那笑极淡,带着一丝疲惫的讽刺:“你觉得,这个世界上,真有人能完全为自己活吗?”
“可以。”他说得坚决,“只要你愿意。”
她摇头:“你不明白。我妈只剩下半年了。医生说,最多九个月。她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为我爸,为我,为亲戚家的孩子补课赚钱……现在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看着我穿上婚纱,体体面面地嫁人。我不是为了谁妥协,我只是……想让她走得安心一点。”
迟遇心头猛地一震。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原来如此。
所以她答应婚礼,所以她接受陈着帮忙联系酒店,所以她甚至主动提出下周去领证??不是因为她变了心,而是因为她早已做好了告别。
“那你以后呢?”他低声问,“她走了之后,你怎么过?”
邓栀望着窗外,眼神飘远:“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回去的路上,两人没再说话。地铁车厢摇晃,阳光斜切进来,在她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迟遇盯着那片影子看了很久,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不想让她这样结婚。
不是作为报恩的仪式,不是作为尽孝的牺牲,更不是作为一场体面的演出。如果有一天邓栀要穿上婚纱,那应该是因为她爱一个人,想要共度余生,而不是因为母亲病重,不得不完成一场临终心愿。
可他又能做什么?
他是迟遇,一个住在集体宿舍、工资卡余额不到两万的男人。没有房,没有车,甚至连一场像样的求婚都给不起。而邓栀,是独生女,事业有成,家在广州有房,未来清晰稳定。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感情,还有命运本身。
回到家已是傍晚。迟遇推开宿舍门,发现桌上多了一封信。
牛皮纸信封,手写收件人:**迟遇亲启**。
他拆开,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复印件,附着一张便条:
> 小迟:
>
> 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钱,密码还是353637。我知道你和栀栀的事不全是形式,也有真心。我不指望你能立刻娶她,但我希望,如果你真想好好对她,请用这笔钱去做点什么。
>
> 别让我的女儿,嫁给一场遗憾。
>
> ??李兰心
迟遇握着纸张的手微微颤抖。
他知道这张卡意味着什么??那是李兰心一辈子的积蓄,是她省吃俭用、靠给人补课、卖旧物一点点攒下来的七万多块。而现在,她把它交给了他。
不是给邓栀,是给他。
因为她相信,只有他,才可能改变这一切。
那一夜,迟遇彻夜未眠。
他在笔记本上写下无数个计划:贷款买房的可能性、公积金提取政策、副业收入测算、婚礼成本控制……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他对未来的挣扎与渴望。
他知道自己在赌。
赌一个本不属于他的未来。
可如果连赌都不敢赌,他又凭什么站在邓栀身边?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起床,刮干净胡渣,穿上那套新买的衬衫西裤,带上所有资料,直奔市不动产登记中心。
他要查一件事??广州限购政策下,单身公务员能否申请首套房贷?利率多少?最低首付比例?
工作人员翻查系统后告诉他:“可以,但需要提供连续缴纳社保满五年证明,且名下无房。”
“我有。”迟遇拿出社保记录。
“那理论上是可以的。不过具体审批还得看银行风控。”
他又跑了几家银行,最终在建设银行得到答复:**可贷80万,利率LPR-20基点,首付三成起。**
他算了算自己的存款加上李兰心给的钱,勉强够付一套郊区两居室的首付。
心跳加快。
他还去了民政局官网,查询婚姻登记预约流程。发现最快可约在**下周三上午十点**。
他默默记下时间。
晚上,他给母亲打了电话。
“妈,我要结婚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爆发出尖叫:“真的?!什么时候?在哪办?你要买房了吗?!”
“还没买,但我打算买。”他说,“我会贷款,以后每月还房贷。工资不够的话,我就接私活、做兼职,总能撑过去。”
母亲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儿啊……妈知道你懂事。可你别一个人扛太多。大弟那边,你不用管,他自己惹的祸自己担。妈不会再让他拖累你。”
迟遇眼眶发热:“我知道。”
“那你……是真的喜欢那个女孩吗?”
他顿了顿,轻声说:“是。我很喜欢她。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喜欢。”
挂掉电话后,他打开微信,找到那个许久未发言的婚礼筹备群。
群里依旧安静,只有酒店策划师偶尔发些方案链接。
他编辑了一条消息,反复删改,最后只留下一句:
> 各位,婚宴地点我想换一下。香格外拉太贵了,也订不上。我有个建议??不如就在中大附院旁边的老城区文化广场办一场户外简婚礼?场地免费,亲友围坐,吃饭喝茶,说几句真心话就好。预算控制在五万以内,剩下的钱,我想留给邓栀。
发送。
消息发出瞬间,群里炸开了锅。
陈着秒回:你在开玩笑?那种地方怎么结婚?!
于功:迟科……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我们可以分摊费用的……
婚礼策划师委婉提醒:场地设施有限,音响、灯光、宾客停车都是问题……
迟遇一条条看完,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
他只是私聊了邓栀。
> 我查过了,只要我们领证,你就能成为我公租房的共同申请人。虽然房子小,但在海珠区,离医院不远。我已经提交了轮候申请,最快三个月能排上。
>
> 我也知道,你现在不需要这些。但我想告诉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走一段不一样的路。
>
> 不是为了报答谁,也不是为了完成谁的心愿。只是为了我们自己。
发完,他放下手机,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震动了一下。
只有一条回复:
> 下周三,民政局见。
他闭上眼,眼角滑下一滴泪。
风穿过窗缝,吹动桌上的购房资料,纸页翻飞,像一群终于挣脱束缚的鸟。
他知道,真正的开始,才刚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