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这场混乱并未终结。滕王阁外,远处无差别的排铳齐射,与预伏炮击的轰鸣刚歇,成片的身影便自火光阴影中疾跃而出,接二连三将圆球形物体如流星坠地般砸向已被轰击得千疮百孔的建筑。“嘭嘭”几声脆响,圆球触壁即
裂,粘稠的猛火油四下迸溅,瞬间腾燃成熊熊烈焰??竟是官军制式的猛火油弹!
夜风呼啸,风助火势,烈焰如饿虎扑食般疯涨蔓延,转眼便笼罩吞噬了大半座建筑,木质梁柱在火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火星如红雨般随风飞舞,相继溅落在周边房舍的瓦片屋顶与木质窗棂上。几接二连三的将周围一圈房
舍引燃,火头迅速窜高,眨眼间便连成一片火海,浓烟滚滚直冲天际,将夜空染得赤红如血,更将阁外、江边厮杀成一团,和烟火中四窜奔逃的身影,映照得狰狞可怖。
“死了么!也该死了!”烈焰舔舐着迅速坍塌的建筑框架,木梁崩裂的“噼啪”声与砖石坠落的闷响交织,浓烟滚滚升空,将夜空染成暗红。火光映照的废墟边缘,一道消瘦的身影缓缓走出,靴底踏过滚烫的瓦砾,发出细微的灼
裂声。他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阴鸷,箭袖皮装外罩着一件半旧的披风,披风下摆被随风飞扬的火星燎得点点焦黑,脸上未带半分表情,唯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心绪。
他叫吕光弟昔日羽林孤儿/少兵营中走出的前辈,也曾是同心会倚重的臂膀/核心成员,更是雨魔杀人案中,依靠抢先一步主动出首,亲自指证了好些人作为投献,而侥幸逃脱牵连的漏网之鱼;此刻,却作为幕后黑手的爪
牙,终于忍不住撕破伪装,从暗中主动现身了。
对他而言,曾经的羽林孤儿身份......呵,不过是皇家豢养的犬马,稍有不慎便会被弃如敝履。而他一手参与缔造的同心会,也不过是大人物眼中,用过就丢的大多数人,早已化作牢狱/阴沟里的枯骨。雨魔案?也不过是上位
者,籍以清理异己的借口,他既然靠攀咬和诬陷,得以侥幸逃脱,便只能在将错就错的一条道上,不顾一切走到黑。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个远离广府的之地,还能见到那位背负了,绝大多数罪名的少年/后辈;并且在逃出广府之后,居然有了扶摇直上的莫大际遇。不但在传闻中,成了护卫慧明小君的洛都秘卫,更成为了南昌兵马都监
苏良,也要郑重示好和款待的座上宾;这又是怎样荒诞不禁的事情?
因此,他在无意间见到对方的那一刻,无形命运的齿轮,就被迅速的拨动到另一番轨迹上。他虽然拥有了新的身份,以及朝中大人物的看中;但是只要这位被安排好,顶下众多罪名的杨学弟/后辈,还活着一天,他就永远如
临深渊,时刻都有粉身碎骨之虑。更何况,一旦让他追随小君归还京中,那就算是他背后的朝中大员,也未必能够掌握局面的重大变数......
所以,他只能站出来奋力一搏,并且全力以赴的夸大其词,晓以利害,说动了背后的大人物;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支持和投入。但是,他反而因此隐隐有所感悟,依照上头某些大人们的考量,更期待的是这位身份特殊的小君,
就此惨死在广府变乱中,成为令国朝内外各个派系,不得不同仇敌忾,全力支持挥师南下讨伐的标志和由头;而不是出人意料的全身而退,毫发无损的回来,以亲临反乱的见证者身份,增加幕府和朝堂中的变数。
因此,她在归还中途,遇上一些意外和波折,甚至稀里糊涂的丢了性命,也可以勉强宣称是,广府逆党的内应和奸细所为。比如,一直暗藏在她身边的,在广府暗地里掀起腥风血雨,令众多豪门闻之色变,甚至敢于谋刺钦使
的“雨魔”,就是一个最好的由头和突破口。就算事有不成,也能最大程度上,削弱和动摇她作为亲历者的可信度。一个轻易被奸邪之徒,所蛊惑、轻信的小女子,又怎能取信于朝堂上,连带还能拿下南昌府都监苏良,等一批牵涉
其中的人等;则是意外之喜。
但更令人震撼和难以置信的是,仅凭对方一己之力,就让本地武德司的筹谋功败垂成;哪怕再加上暗中差遣收场的过境客军,来自彭城/徐州的长征健儿一部,都竟拦他不住;连派去压阵的将领,都落得狼狈逃窜,死去活来
的狼狈下场。若不是,他背后的那位大人物,还额外加派了更多,以防万一的后手,只怕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了。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至少这个噩梦消失了。
他抬手抹去脸颊沾染的烟灰,指尖微微发颤,并非恐惧,而是亢奋与忌惮交织。今夜之事,成则一步登天,败则万劫不复。朝中大人许给他的,可是羽林孤儿从未敢奢望的富贵与权柄,无论如何都断不能输。区区'雨魔'的指
控,本是要将祸水东引,却未料漕营来得如此之快,连江对岸都有旌旗异动......“罢了,事已至此,唯有拼死一搏。杨十九郎,你虽有悍勇高绝,可这世间,从来不是单凭闯军破阵的悍勇无匹,就能活下去的地方。挺击营的火器
之下,便是你灰飞烟灭的葬身处!”
“该死的,你又是招惹了什么怪物!”与吕光弟几乎同时,另一侧火光映照的阴影里,又一道身影踉跄走出,却是原本负责外加警护的监院兵指挥使羊震。他明明身形还算高大,却隐隐佝偻这腰背,脸色惨白如纸,额角青筋暴
起,浑身筛糠般发抖,往日的刚毅沉稳全然不见,只剩深入骨髓的惶恐与惊骇。因为正是他在暗中充作内应,借口抽走了滕王阁外围的护卫力量,又令其在别处被解除武装,拘押起来;才让武德司人马得以长驱直入,搅乱整场宴
会。
要知道他在京中蹉跎十数年,好不容易才攀附上苏良,不顾脸面的拜一个阉人为干爹,又卑躬屈膝、鞍前马后,才挣得亲信之位,眼看就要熬出头......怎会闹到这般田地?当初说好了,不过是入席指证那个有重大干系的杨小
郎,事后便能得一笔厚赏,另外晋升高位,绝非这般兴师动众的兵戎相见,血流成河啊!”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躲闪着不敢去看燃烧的废墟与厮杀的乱象,只觉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他万万没料到,自己的一时动摇和背弃,竟引来了如此惨烈的乱局,更怕事情少有败露之后,落得万
劫不复的下场。其他人也就罢了,就算要追责也要费一番手脚,但他还是苏都监的麾下,更有现场的监护之责;就算事后没有暴露,也很难再重新得到苏公,乃至那些部旧的信任了。
“不管,他是怎般的怪物,现在都已一起玉石俱焚了。”吕光弟摆摆手,就像是抛开什么嫌恶之物,“接下来,便是如何对好口供,布置现场,给府城内的官人们,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交代。真正的重头戏,还在滕王阁的苏
监,那位归来的小君身上。莫不成,你还妄想在出了此番变故之后,继续归属那位苏监麾下效力,”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后方阵列的铳手和刀排兵背后,在街市和荒草的掩护下,方才放射过一轮的炮车中;突然间爆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和惊呼。紧接着火光一闪,化作了冲天而起的震爆声;一大蓬就算在夜色下,也依旧显
眼的暗红色烟云,在炮车之间冉冉升起;又扩散成迎面冲击而来的滚滚气浪,刹那间将被震晕的铳手和刀排兵,吹飞的东倒西歪。更有一些军士身上的火油弹,被震碎引燃,瞬间化作奔逃,翻滚的火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