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虫》得失皆是虫。
长山县城里,无人不知刘大成。
刘老爷身宽体胖,面如满月,最奇的是,他那深不见底的酒量。
他每日独坐厅中,面前必置一瓮上好佳酿,从晨至昏,竟能涓滴不剩。
三百亩近城良田,一半种了黍子,蒸腾的酒香,弥漫半个县城。
家道殷实如山,刘大成只笑言:“区区酒水,不过如饮长山溪流罢了。”
一个秋日,一个身着赭红袈裟的番僧,路过刘府。
他目光如炬,直直落在刘大成身上,双手合十:“刘檀越,你身有奇疾,自己竟不知么?”
刘大成放下酒杯,朗声大笑:“大师说笑了,刘某壮硕如牛,何病之有?”
“可曾有过千杯不醉之时?”
番僧目光灼灼。
“这个……”
刘大成略一沉吟,“倒也有过。”
“此乃酒虫作祟!”
番僧声音不高,却似铜钟撞在刘大成心上。
刘大成手中酒杯一颤,酒液泼洒出来,洇湿了锦袍前襟。
番僧端坐如钟,缓缓道:“此虫寄生腹内,以酒为食,亦以酒为饵。
虫在,则酒如甘露,饮之不伤;虫去……”
他顿住,只留下一抹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刘府雕梁画栋,“福祸相依,檀越自行斟酌。”
刘大成心头惊疑,如乱云翻滚,眼前却闪过更可怕的景象:
酒瓮倾空,田产易主,酒香散尽……
他猛地站起,声音急切:“大师救我!刘某定当厚报!”
番僧微微颔首:“医此疾易如反掌。
明日午时三刻,于庭院烈日之下,俯卧,缚你手足;
头前半尺,置美酒一坛。余下之事,自有分晓。”
次日午时,骄阳似火,庭院青砖滚烫。
刘大成被牢牢缚住手足,俯卧于地。
管家刘福,将一坛刚启封的十年女儿红,小心置于他头前。
酒香浓郁,如凝成有形之物,钻入刘大成鼻中,瞬间点燃了腹内久违的焦渴。
那焦渴如野火燎原,烧得他喉头干裂,五脏六腑,似被无形之手攥紧、揉搓。
酒香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
汗水浸透衣衫,在滚烫的砖地上,晕开深色痕迹。
“酒……酒……”
刘大成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嘶吼,身体疯狂扭动,麻绳深深勒进皮肉。
每一缕飘来的酒香,都化作细小的钩子,拉扯着他身体深处某个东西。
突然,一阵剧烈的痒意,从咽喉深处炸开,直冲口鼻!
他猛地仰头,颈项青筋暴起,喉间“哇”的一声,一团赤红之物应声射出。
不偏不倚,直直坠入那坛美酒之中!
刘福急忙解开绳索。
刘大成翻身坐起,喘息如风箱,目光死死盯住酒坛。
只见坛中酒液微漾,一条通体赤红的活物,形似剥皮小蛇,在其中蜿蜒扭动。
三寸长短,口眼分明,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邪异气息。
刘大成顿觉,胸腹间一片空茫,仿佛被彻底掏空,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轻松。
那纠缠半生的、对酒的贪婪渴念,竟如潮水般退去了。
“此虫乃酒之精魄所化。”
番僧俯身看着坛中之物,眼中竟有几分珍视。
“若将其置于清水瓮中,只需略加搅动,清水立成佳酿。”
刘福半信半疑,取来一瓢清水倒入空盆。
那兀自扭动的赤虫,被番僧用竹筷夹起,轻轻放入水中。
虫身入水,红光流转,只搅动两三下,一股醉人的醇香弥漫。
刘福舀起一尝,惊得瞠目结舌:“老爷!真……真是好酒啊!”
刘大成心头大震,目光黏在那妖异的红虫身上,方才驱虫的决绝竟动摇起来。
番僧却似看透他心思,合十道:“檀越,此物于你已成砒霜。贫僧愿携它远走,永绝后患。”
刘大成沉默良久,终于疲惫地挥挥手:“大师请便吧。”
番僧手拿琉璃瓦,将酒虫小心收入其中,瓶内红光幽微,如囚禁了一小团不熄的火焰。
临行,他留下最后一句:“檀越珍重,得失之间,自有天意。”
起初,刘大成只觉通体舒畅。
往日闻到酒香,如万蚁噬心,如今竟能心平气和。
他欣喜异常,以为自己终得解脱。
变化悄然蔓延,他丰腴的身躯日渐消瘦,锦袍渐宽。
更可怕的是,家中经营似乎也染了怪病。
库中存粮霉变,田里黍子欠收,铺面生意萧条。
那万贯家财,曾支撑他豪饮,竟如烈日下的雪堆,飞速消融。
不过数年,刘府雕梁画栋蒙尘,仆从散去大半,只剩忠心耿耿的刘福,还守着空荡荡的厅堂。
又一个寒冬,朔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着破旧的窗棂。
刘大成裹着一件旧棉袍,蜷缩在冰冷厅堂一角。
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昔日红润的面庞灰败枯槁。
灶间传来刘福疲惫的声音:“老爷,缸里黍面……只够熬碗稀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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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成眼神空洞,望着角落,那里曾堆满酒坛,如今只剩蛛网飘荡。
一股虚弱与空洞,难以言喻的啃噬着他,比当年烈日下的焦渴更加难熬。
“酒……”他喉间无意识地滚动,发出沙哑的呓语。
刘福端来一碗清可见底的黍粥,闻言手一抖,浑浊的眼中满是忧虑:“老爷,您……您不是早就……”
“我知道!”刘大成突然烦躁地低吼,声音嘶哑,“我只是……只是觉得冷,觉得空!”
他猛地站起,踉跄着推开房门,一头扎进风雪之中。
刘福慌忙追出。
只见刘大成,如被无形的线牵引,跌跌撞撞奔向城东一家简陋酒肆。
他抖索着摸出仅剩的几枚铜钱,拍在柜台上:“酒……最烈的酒!”
劣酒入喉,辛辣如刀,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哇……”
他剧烈呕吐,涕泪横流,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身体承受不了这久违的刺激,天旋地转间,他重重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人事不省。
刘福吃力地将他背回残破的刘府。
昏睡中,刘大成眉头紧锁,痛苦地呓语:“酒虫……我的酒虫……”
刘福用热布巾擦拭着他额头,望着家徒四壁的厅堂,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老爷啊,酒虫是没了,可咱们的日子……怎么也跟那酒虫一样,死气沉沉了呢?”
窗外风声呜咽,仿佛在应和着老管家的叹息。
刘福的目光,扫过空寂的厅堂,最终停留在墙角。
那里曾堆满酒坛,如今只剩厚厚的灰尘、与蛛网交织。
他恍惚记起番僧琉璃瓶中,那抹妖异的红光,当年那如活物般扭动的赤虫,似乎仍在记忆深处幽幽地闪烁。
那究竟是吞噬福泽的毒瘤,还是滋养生命的异宝?
答案如同瓶中那点红光,早已随番僧远走他乡,只留下一个被烈酒淘空、又被平凡彻底击垮的残躯。
在这破败的庭院里,无声地追问着命运,那杯苦酒的滋味。
瓶中的红光熄了,瓶外的人生也暗了。
刘大成昏沉间喃喃低语,刘福凑近去听,却只捕捉到几个零落的字:“……酒虫……死了……”
风雪声盖过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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