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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寒夜暖心炉(连城4)
    乔大年抬头,警觉地望向门口。

    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游动,堆积的书卷照得影影绰绰。

    光晕边缘,一个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枯瘦的手指搭在门闩上,极轻地将门掩上。

    来人身形矮小,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褐色粗布袄子,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

    花白的头发,用根旧布带松松挽着,几缕乱发,贴在布满皱纹的额角,像是刚在风里走了许久。

    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风霜,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透着常年在深宅大院里练出的精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臂弯里,挎着个半旧的竹篮,篮口,盖着块褪色的蓝印花布,边角已磨得发亮。

    “乔相公……”

    老妇人压低嗓子,带着浓重的晋宁本地口音,快步走到乔大年床前。

    昏暗的光线下,她飞快地扫视了一圈。

    从堆到屋顶的书箱,到床底露出的半截竹尺,最后落回乔大年脸上,确认屋里确实只有他一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乔大年认出,她是史家后厨专管浆洗的周嬷嬷。

    连城小姐的乳母,自小看着小姐长大,最是忠心可靠。

    他心中猛地一跳,“周嬷嬷?夜深至此,您这是……”

    周嬷嬷不答话,只是将竹篮放在地上,蹲身揭开盖布。

    篮子里并无寻常探视的吃食,只有两样东西:

    几锭成色极好的雪花银,在油灯下闪着温润的光泽,约莫有二十两;

    还有一盏崭新的白铜镂空暖手炉。

    炉身上錾刻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炭香,显然已填好了上好的银霜炭。

    “小姐……小姐让老奴来的。”

    周嬷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秘密传递的紧张感。

    “白日里老爷说的话,小姐都知道了。

    她坐在绣楼里,眼泪掉了一下午,手里攥着您题诗的素笺,指节都捏白了。”

    她眼里泛起点点水光。

    “小姐说,您的诗,她看了不知多少遍,字字句句都刻在心上。

    这世上再没人能像您这样,一眼看穿她绣那鸳鸯时的心思。

    您是她的知己!唯一的知己!”

    “知己……”

    乔大年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如同被一道电流击中。

    “这些,”周嬷嬷指着篮中的银两和暖炉,语速极快。

    “小姐说,万望相公收下。

    这银子是她攒了五年的月钱,让您添些纸笔灯油,莫要总在废纸背面练字,伤了眼睛。”

    她拿起那精致的白铜手炉,塞进乔大年冰凉的手里。

    炉壁立刻传来一股暖意,顺着指尖蔓延。

    “这暖炉,是小姐亲手画的样子,让银匠打的。

    她说您读书写字时手定是冷的,让您暖暖手……也暖暖心。”

    白铜手炉沉甸甸的,细腻的缠枝莲纹,硌着乔大年的掌心。

    他低头看着炉盖上镂空的、袅袅升起一丝热气的缝隙,喉头,像是被硬物死死堵住,酸胀得厉害。

    史孝廉冰冷的话语,“知己”二字,竟显得苍白无力。

    “连城……小姐……”

    乔大年抬起头,眼中第一次在周嬷嬷面前失去了惯有的沉静,翻涌着震惊、感动。

    “她……她竟为我做到这份上……”

    “小姐说,相公莫要推辞!”

    周嬷嬷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她还让老奴带句话:‘连城此生,非知己不托付!’。

    老爷眼下是被门第迷了心窍,相公且安心读书,莫要灰心。

    天无绝人之路,总有……总有转圜的时候!”

    她看了看门口,将蓝印花布匆匆盖回竹篮。

    “老奴不能久留,迟了怕被管家撞见。相公保重!定要保重啊!”

    周嬷嬷如同来时一样,佝偻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闩“咔嗒”一声轻响,陋室重归寂静。

    乔大年紧紧攥着手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炉身的温热透过掌心,一路蔓延至冰冷的心脏深处,将那些冻僵的角落一点点融化、点燃。

    他站起身,几步冲到破旧的窗前,一把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

    夜风带着清冽的空气灌入,吹得他单薄的衣袍猎猎翻飞,却吹不散他胸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仰起头,望向漆黑如墨的苍穹,远处史府高墙的方向,只有几点模糊的灯火,如同遥不可及的寒星。

    可他此刻眼中的光,却比那些星辰更亮。

    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烈渴望,在他血脉中奔涌冲撞!

    “连城!你既以我为知己,乔大年此生,定不负你!

    便是刀山火海,九死一生……我亦往矣!”

    他低头,看着怀中那盏暖炉。

    镂空的盖孔里,一点暗红的炭火,在夜色中执着地亮着,微弱,却顽强,仿佛映照着他此刻眼中燃烧的、不顾一切的星芒。

    史府后园绣楼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数日之久。

    连城斜倚在窗边的湘妃榻上,身上覆着一条薄薄的锦被。

    春日晴好,窗外那几竿翠竹依旧摇曳生姿,粉白的杏花缀满枝头,喧闹地宣告着生机。

    可这些鲜活的光影落入她眼中,却像隔着一层磨砂的琉璃,失了颜色,也失了温度。

    自那日从父亲书房回来,一种无形的重坠在心头,挥之不去。

    乔大年那两首墨迹淋漓的诗句,字字句句如同烙铁,烫在她心上。

    知己这两个字,带着滚烫的魔力,又裹挟着刺骨的寒凉。

    父亲“断不可行”的决断,如同冰冷的铁壁,将她刚刚窥见的一线天光彻底封死。

    王化成那张堆满殷勤、却总透着市侩精明的脸,时不时在眼前晃动,让她胃里一阵阵发紧。

    夜不能寐,白天也恹恹的,不想做活,只觉得心头憋闷,仿佛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透不过气来。

    “咳咳……咳……”

    一阵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攫住了她。

    连城弓起身子,用帕子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帕子移开时,那素白的丝绢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带着不祥的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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