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
这三个字,在锦官城代表的并非只是一座酒楼。
它是用金子、玉石、权势与欲望堆砌起来的一座销魂窟。
楼高七层,飞檐斗拱,檐角挂着的每一只铜铃都由宫廷匠人亲手打造,风过处,叮当作响,其音清越,能传出半条街去。
今日的雨大且密,将整座锦官城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气里。
可即便是这样的天气,醉仙楼前依旧车水马龙,那些挂着各家府邸徽记的华贵马车,几乎堵塞了整条长街。
能在这里吃上一顿饭,是身份的象征。
赵九和陈言?走进醉仙楼的时候,就像两滴清水,突兀地落进了一锅滚沸的热油里。
他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衫,与周遭那些穿着绫罗绸缎、佩着环佩叮当的豪客,形成了格格不入的鲜明反差。
陈言?肩上的北落师门,更是引来了无数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
一名穿着体面、眼高于顶的迎客小厮,几乎是立刻就迎了上来。
他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假笑,可眼底那抹不加掩饰的轻蔑,却像是苍蝇一样惹人厌烦。
“二位,咱们这儿的消费可不低。”
他拦在两人面前,语气里带着一种客气的驱赶。
“要寻个打尖住店的地儿,出门左转,走上两里路,有的是便宜实惠的脚店。”
赵九没有理他。
他的目光越过这片喧嚣奢靡的大堂,直接落在了二楼那处临街的露台。
那里是整座醉仙楼视野最好,也最显眼的位置。
他迈开步子,径直朝着楼梯走去。
小厮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没想到对方竟如此不识抬举,正要再次上前阻拦。
陈言?那清冷如水的目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只一眼。
那小厮便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剩下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见过无数人,他知道,当一个人露出这样的眼神时,这件事就已经不归他管了。
两人一猫,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登上了二楼。
他们毫不客气地在那张最好的紫檀木桌边坐下。
北落师门轻巧地一跃,跳上了一旁的雕花栏杆,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楼下湿漉漉的长街,长长的尾巴在身后悠闲地甩动着,像是在检阅自己的领地。
很快,一位看起来像是掌柜的中年男人,便满脸不悦地走了过来。
他比那小厮更懂得掩饰,脸上依旧挂着和气的笑容,可那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商人的精明与刻薄。
“这位客官。”
他对着赵九拱了拱手,语气还算客气。
“这处望江月的雅座,早已被城中贵人定下了。”
“您看,是不是换个......”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清脆的声响打断。
赵九没有说话。
他只是从怀中拿出了一枚令牌,随手抛在了桌上。
那是一枚纯金打造的令牌,在楼内奢华的灯火映照下,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光泽。
令牌上,用古朴的篆体,龙飞凤舞地刻着四个大字。
王权特许。
掌柜脸上的笑容,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
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精明光芒的眼睛,此刻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死死地盯着那枚令牌,嘴唇哆嗦着,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东西,他只在孟昶最信任的亲卫身上见过一次。
那是比尚方宝剑,比节度使的帅印,更具分量的东西。
见此令,如见孟昶亲临。
他噗通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跪下。
“一百坛。”
赵九平静的声音,将他即将下跪的身体,硬生生打在了原地。
掌柜愣住了,茫然地抬起头:“客……………客官......您说什么?”
“剑南烧春。”
赵九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楼下那面摆满了各式名酒的墙壁。
“最好的那种。
“一百坛。”
掌柜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最好的剑南烧春,一坛就要五十贯。
一百坛…………………
那是五千贯!
足以买下小半个醉仙楼!
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朴素,气质淡然的年轻人,忽然觉得自己的双腿抖得厉害,几乎要站不稳了。
这不是来吃饭的。
这是来砸场子的。
又或者说,这是来把天捅个窟窿的。
他不敢再有半分怠慢,那张原本还带着几分倨傲的脸,瞬间堆满了谄媚到骨子里的谦卑笑容,腰也弯成了一张满弓。
“是是是!小的明白!小的这就去安排!”
他连滚带爬地跑下楼,声音因为激动与恐惧而变得尖利刺耳。
“都他娘的别愣着了!快!把库里所有的剑南烧春都给老子搬上来!”
“快!!”
整个醉仙楼,在那一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二楼那个临街的露台
投向了那个云淡风轻,仿佛只是点了一壶清茶的青衫年轻人。
很快,坛子被一坛坛地搬了上来,在露台的角落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浓郁醇厚的酒香,瞬间压过了楼内所有的脂粉香气,弥漫在空气之中。
陈言?秀眉微蹙,她看着赵九,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深深的担忧。
“我们这样......是不是太张扬了?”
“城里想杀我们的人那么多,如此行事,岂不是将自己活生生变成了靶子?”
赵九为她斟了满满一碗酒,那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轻轻晃动,映出他那双平静如古潭的眸子。
“躲在暗处等着我们的是数不尽的冷箭。”
他将酒碗推到陈言?面前,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只有站在最亮的地方,他们才不敢轻易动手。”
“因为第一个动手的人,就会成为所有人的靶子。”
陈言?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洞悉一切的淡然,心中那份因为紧张而绷紧的弦,不知不觉间松弛了下来。
她明白了。
赵九不是在炫耀,也不是在挑衅。
他是在用一种最直接、最霸道的方式,夺取这场杀局的主动权。
他将自己变成了风暴的中心。
如此一来,所有想杀他的人,都不得不从暗处走出来,站到他划定的棋盘上,按照他制定的规矩来博弈。
也就在这时。
楼下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客人,像是收到了什么统一的指令,开始陆陆续续地起身结账。
他们的动作很轻,很安静,脸上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惊惧。
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议论纷纷。
他们只是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座即将变成战场的酒楼。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功夫。
方才还人声鼎沸、座无虚席的醉仙楼,竟变得空空荡荡,落针可闻。
乐师们早已不知去向,连带着他们的琴瑟钟鼓。
那些原本殷勤侍奉的伙计、侍女,也都远远地躲在柜台后面,探头探脑,连大气都不敢出。
整座七层高的奢华酒楼,只剩下赵九这一桌客人。
以及窗外那片湿漉漉的雨幕中,无数双藏在暗处,充满了贪婪、忌惮与杀意的眼睛。
北落师门似乎很喜欢这种安静。
它从栏杆上跳下来,在空无一人的二楼大堂里,迈着优雅的猫步,不紧不慢地巡视起来。
它走到一根盘龙的金丝楠木柱子前,伸出爪子,惬意地磨了磨。
那细微撕拉撕拉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氛围里,显得格外清晰诡异。
赵九端起酒碗,对着陈言?遥遥一敬,仰头,将那碗辛辣的烈酒,一饮而尽。
“喝酒。”
他笑着说,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寻常的风花雪月。
董璋的府邸,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安静过。
连后院那些最受宠的姬妾,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因为她们都知道,当董璋不发怒,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擦拭他那柄从不离身的环首刀时,便是他杀心最重的时候。
一名亲卫统领,脚步轻得像猫一样,躬着身子,跪在了书房门口,连头都不敢抬。
“p......Jp?......”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发颤。
“醉仙楼那边......清场了。”
璋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一块洁白的丝绸,一遍又一遍,极其耐心地擦拭着那柄陪伴了他半生的凶器。
刀身如一泓秋水,倒映出他那张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
“人都走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都......都走了。”
亲卫统领的额头,早已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就......就剩下他那一桌。”
“酒呢?也送上去了?”
“送上去了,一百坛,三十年的剑南烧春,一坛不少。”
“啊。”
董璋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冷笑。
他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缓缓抬起,看向窗外那片阴沉的天空。
“好一个夜龙。”
“好一个赵九。”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被触犯了逆鳞的森然怒意。
“在我的地盘上,花着我的钱,喝着我窖藏的好酒,还把自个儿当成了这锦官城的主人。”
“这是在羞辱我。”
“这是在把我璋的脸,按在地上,用所有人的鞋底,狠狠地来回摩擦!”
“P? P? …..... P? P? P?P? ! ”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低沉而压抑,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疯狂摩擦,充满了暴虐与疯狂。
“传令下去。”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让他喝。”
亲卫统领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帅爷......您的意思是?”
“我是说,让他喝个够!”
董璋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告诉城里那群饿了不知道多少天的豺狼虎豹,肉已经摆在桌上了,谁有本事,谁就去取。”
“我倒要看看,这只把自己当成麒麟的过江龙,到底能在这锦官城里翻起多大的浪!”
“也正好瞧瞧,是哪些人还藏着别的心思。”
“是!”
亲卫统领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董璋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蜀地堪舆图前。
他的目光,像一根钉子,死死地钉在了锦官城那三个字上。
“赵九啊赵九。”
“你以为你把自己摆在最亮处,就能让所有人投鼠忌器?”
“你不知道,光同样能把所有的影子都照得一清二楚。”
“这盘棋,我便陪你好好下一局。”
醉仙楼对面的茶肆屋顶,雨水顺着青瓦的缝隙流淌。
几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缩在飞檐的阴影之下,彼此间用一种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眼神和手势无声地交流着。
那是影阁的探子。
他们像一群最高明的猎手,充满了耐心。
其中一人,打了个手势,意思是:目标毫无内力波动,与情报一致。
另一人立刻回应:不可轻信,此人能杀易连山,绝非等闲,或有秘术隐藏气息。
第三人则指向了不远处另一座酒楼的屋顶:江北门的人也在。
他们的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街角的另一端,一间早已打烊的绸缎铺二楼,窗户开着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淮上会残存的几位长老,正死死地盯着醉仙楼的方向,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血红的仇恨之火。
“就是他!”
一位断了臂的长老咬牙切齿,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就是这个杂碎,杀了老门主!”
“大长老,下令吧!我等愿以死为门主报仇!”
被称为大长老的老者,面色阴沉,却没有立刻说话。
他看着那个在露台上从容饮酒的身影,心中那股复仇的火焰,不知为何,竟被一股莫名的寒意,浇得有些摇曳。
对方太镇定了。
镇定得不合常理。
就好像他根本不在意周遭这足以将钢铁都融化的杀气,又或者说,他早已将所有人都视作了死人。
“等。”
良久,大长老才从牙缝里,进出了一个字。
“凌海还没动。”
“我们不能当第一个出头鸟。”
......
此时的醉仙楼,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岛。
赵九和陈言静静地对坐着,桌上摆着两碗酒,几碟店家送上来的精致小菜。
酒香四溢,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越来越浓的血腥味。
陈言?端着酒碗,手心却一直在冒汗。
她能感觉到,至少有上百道充满了恶意的目光,正从四面八方,穿透雨幕,牢牢地锁定着他们。
那是一种被无数毒蛇盯上的感觉,让人头皮发麻,坐立难安。
可赵九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他甚至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鱼干,慢条斯理地撕下一条递到了北落师门的嘴边。
猫儿欢快地叫了一声,叼过鱼干,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陈言?看着这一幕,心中的紧张,竟被一种哭笑不得的情绪冲淡了不少。
这都什么时候了。
他竟然还有心思喂猫。
“你不怕吗?”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赵九抬起头,看着她那双写满了担忧的眼睛,笑了笑:“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你猜猜它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
陈言?看向北落师门,它身上没有很多伤,也没有像是被欺负的样子,显然是过得很好。
“它在吃人肉。”
赵九微笑着举杯:“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饿极了的成年人。”
陈言?愣了愣,面前的大橘四脚朝天,满心欢喜地抓着手里的鱼干,吃得不亦乐乎。
E......
吃人肉?
它杀得么?
赵九似乎看出了陈言的疑惑,笑着说:“它比任何人都清楚,该怎么活下去。”
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深沉的夜色。
“你看这雨。”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它下得再大,也总有停的时候。”
“天黑得再久,也终归会亮。”
陈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乌云,似乎真的在不知不觉间淡了一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端起面前的酒碗,学着赵九的样子,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进胃里,一股暖意瞬间驱散了她心中的寒冷与恐惧。
她将空碗重重地放在桌上,眼中再无半分犹疑,只剩下一种并肩赴死的决然。
“好!”
“那今日,我便舍命陪君子!”
雨,不知何时停了。
蜀地的雨都是这般。
不知何时开始,不知何时停下。
那轮被乌云遮蔽了许久的残月,终于从云层的缝隙中,探出了半张苍白的脸。
清冷的月光,如一层薄霜,洒满了寂静的长街。
也就在这时。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死寂。
那马蹄声并不急促,反而带着一种独特的,不急不缓的韵律,一步一步,踏在所有人心头。
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普通马车,停在了醉仙楼下。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掀开。
一个穿着儒衫,气质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露台上的赵九,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没有上楼。
只是对着楼上的方向,遥遥一拱手。
他甚至都不在乎赵九是不是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