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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醉仙
    醉仙楼。

    这三个字,在锦官城代表的并非只是一座酒楼。

    它是用金子、玉石、权势与欲望堆砌起来的一座销魂窟。

    楼高七层,飞檐斗拱,檐角挂着的每一只铜铃都由宫廷匠人亲手打造,风过处,叮当作响,其音清越,能传出半条街去。

    今日的雨大且密,将整座锦官城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气里。

    可即便是这样的天气,醉仙楼前依旧车水马龙,那些挂着各家府邸徽记的华贵马车,几乎堵塞了整条长街。

    能在这里吃上一顿饭,是身份的象征。

    赵九和陈言?走进醉仙楼的时候,就像两滴清水,突兀地落进了一锅滚沸的热油里。

    他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衫,与周遭那些穿着绫罗绸缎、佩着环佩叮当的豪客,形成了格格不入的鲜明反差。

    陈言?肩上的北落师门,更是引来了无数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

    一名穿着体面、眼高于顶的迎客小厮,几乎是立刻就迎了上来。

    他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假笑,可眼底那抹不加掩饰的轻蔑,却像是苍蝇一样惹人厌烦。

    “二位,咱们这儿的消费可不低。”

    他拦在两人面前,语气里带着一种客气的驱赶。

    “要寻个打尖住店的地儿,出门左转,走上两里路,有的是便宜实惠的脚店。”

    赵九没有理他。

    他的目光越过这片喧嚣奢靡的大堂,直接落在了二楼那处临街的露台。

    那里是整座醉仙楼视野最好,也最显眼的位置。

    他迈开步子,径直朝着楼梯走去。

    小厮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没想到对方竟如此不识抬举,正要再次上前阻拦。

    陈言?那清冷如水的目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只一眼。

    那小厮便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剩下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见过无数人,他知道,当一个人露出这样的眼神时,这件事就已经不归他管了。

    两人一猫,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登上了二楼。

    他们毫不客气地在那张最好的紫檀木桌边坐下。

    北落师门轻巧地一跃,跳上了一旁的雕花栏杆,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楼下湿漉漉的长街,长长的尾巴在身后悠闲地甩动着,像是在检阅自己的领地。

    很快,一位看起来像是掌柜的中年男人,便满脸不悦地走了过来。

    他比那小厮更懂得掩饰,脸上依旧挂着和气的笑容,可那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商人的精明与刻薄。

    “这位客官。”

    他对着赵九拱了拱手,语气还算客气。

    “这处望江月的雅座,早已被城中贵人定下了。”

    “您看,是不是换个......”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清脆的声响打断。

    赵九没有说话。

    他只是从怀中拿出了一枚令牌,随手抛在了桌上。

    那是一枚纯金打造的令牌,在楼内奢华的灯火映照下,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光泽。

    令牌上,用古朴的篆体,龙飞凤舞地刻着四个大字。

    王权特许。

    掌柜脸上的笑容,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

    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精明光芒的眼睛,此刻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死死地盯着那枚令牌,嘴唇哆嗦着,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东西,他只在孟昶最信任的亲卫身上见过一次。

    那是比尚方宝剑,比节度使的帅印,更具分量的东西。

    见此令,如见孟昶亲临。

    他噗通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跪下。

    “一百坛。”

    赵九平静的声音,将他即将下跪的身体,硬生生打在了原地。

    掌柜愣住了,茫然地抬起头:“客……………客官......您说什么?”

    “剑南烧春。”

    赵九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楼下那面摆满了各式名酒的墙壁。

    “最好的那种。

    “一百坛。”

    掌柜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最好的剑南烧春,一坛就要五十贯。

    一百坛…………………

    那是五千贯!

    足以买下小半个醉仙楼!

    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朴素,气质淡然的年轻人,忽然觉得自己的双腿抖得厉害,几乎要站不稳了。

    这不是来吃饭的。

    这是来砸场子的。

    又或者说,这是来把天捅个窟窿的。

    他不敢再有半分怠慢,那张原本还带着几分倨傲的脸,瞬间堆满了谄媚到骨子里的谦卑笑容,腰也弯成了一张满弓。

    “是是是!小的明白!小的这就去安排!”

    他连滚带爬地跑下楼,声音因为激动与恐惧而变得尖利刺耳。

    “都他娘的别愣着了!快!把库里所有的剑南烧春都给老子搬上来!”

    “快!!”

    整个醉仙楼,在那一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二楼那个临街的露台

    投向了那个云淡风轻,仿佛只是点了一壶清茶的青衫年轻人。

    很快,坛子被一坛坛地搬了上来,在露台的角落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浓郁醇厚的酒香,瞬间压过了楼内所有的脂粉香气,弥漫在空气之中。

    陈言?秀眉微蹙,她看着赵九,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深深的担忧。

    “我们这样......是不是太张扬了?”

    “城里想杀我们的人那么多,如此行事,岂不是将自己活生生变成了靶子?”

    赵九为她斟了满满一碗酒,那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轻轻晃动,映出他那双平静如古潭的眸子。

    “躲在暗处等着我们的是数不尽的冷箭。”

    他将酒碗推到陈言?面前,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只有站在最亮的地方,他们才不敢轻易动手。”

    “因为第一个动手的人,就会成为所有人的靶子。”

    陈言?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洞悉一切的淡然,心中那份因为紧张而绷紧的弦,不知不觉间松弛了下来。

    她明白了。

    赵九不是在炫耀,也不是在挑衅。

    他是在用一种最直接、最霸道的方式,夺取这场杀局的主动权。

    他将自己变成了风暴的中心。

    如此一来,所有想杀他的人,都不得不从暗处走出来,站到他划定的棋盘上,按照他制定的规矩来博弈。

    也就在这时。

    楼下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客人,像是收到了什么统一的指令,开始陆陆续续地起身结账。

    他们的动作很轻,很安静,脸上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惊惧。

    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议论纷纷。

    他们只是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座即将变成战场的酒楼。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功夫。

    方才还人声鼎沸、座无虚席的醉仙楼,竟变得空空荡荡,落针可闻。

    乐师们早已不知去向,连带着他们的琴瑟钟鼓。

    那些原本殷勤侍奉的伙计、侍女,也都远远地躲在柜台后面,探头探脑,连大气都不敢出。

    整座七层高的奢华酒楼,只剩下赵九这一桌客人。

    以及窗外那片湿漉漉的雨幕中,无数双藏在暗处,充满了贪婪、忌惮与杀意的眼睛。

    北落师门似乎很喜欢这种安静。

    它从栏杆上跳下来,在空无一人的二楼大堂里,迈着优雅的猫步,不紧不慢地巡视起来。

    它走到一根盘龙的金丝楠木柱子前,伸出爪子,惬意地磨了磨。

    那细微撕拉撕拉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氛围里,显得格外清晰诡异。

    赵九端起酒碗,对着陈言?遥遥一敬,仰头,将那碗辛辣的烈酒,一饮而尽。

    “喝酒。”

    他笑着说,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寻常的风花雪月。

    董璋的府邸,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安静过。

    连后院那些最受宠的姬妾,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因为她们都知道,当董璋不发怒,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擦拭他那柄从不离身的环首刀时,便是他杀心最重的时候。

    一名亲卫统领,脚步轻得像猫一样,躬着身子,跪在了书房门口,连头都不敢抬。

    “p......Jp?......”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发颤。

    “醉仙楼那边......清场了。”

    璋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一块洁白的丝绸,一遍又一遍,极其耐心地擦拭着那柄陪伴了他半生的凶器。

    刀身如一泓秋水,倒映出他那张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

    “人都走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都......都走了。”

    亲卫统领的额头,早已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就......就剩下他那一桌。”

    “酒呢?也送上去了?”

    “送上去了,一百坛,三十年的剑南烧春,一坛不少。”

    “啊。”

    董璋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冷笑。

    他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缓缓抬起,看向窗外那片阴沉的天空。

    “好一个夜龙。”

    “好一个赵九。”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被触犯了逆鳞的森然怒意。

    “在我的地盘上,花着我的钱,喝着我窖藏的好酒,还把自个儿当成了这锦官城的主人。”

    “这是在羞辱我。”

    “这是在把我璋的脸,按在地上,用所有人的鞋底,狠狠地来回摩擦!”

    “P? P? …..... P? P? P?P? ! ”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低沉而压抑,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疯狂摩擦,充满了暴虐与疯狂。

    “传令下去。”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让他喝。”

    亲卫统领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帅爷......您的意思是?”

    “我是说,让他喝个够!”

    董璋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告诉城里那群饿了不知道多少天的豺狼虎豹,肉已经摆在桌上了,谁有本事,谁就去取。”

    “我倒要看看,这只把自己当成麒麟的过江龙,到底能在这锦官城里翻起多大的浪!”

    “也正好瞧瞧,是哪些人还藏着别的心思。”

    “是!”

    亲卫统领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董璋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蜀地堪舆图前。

    他的目光,像一根钉子,死死地钉在了锦官城那三个字上。

    “赵九啊赵九。”

    “你以为你把自己摆在最亮处,就能让所有人投鼠忌器?”

    “你不知道,光同样能把所有的影子都照得一清二楚。”

    “这盘棋,我便陪你好好下一局。”

    醉仙楼对面的茶肆屋顶,雨水顺着青瓦的缝隙流淌。

    几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缩在飞檐的阴影之下,彼此间用一种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眼神和手势无声地交流着。

    那是影阁的探子。

    他们像一群最高明的猎手,充满了耐心。

    其中一人,打了个手势,意思是:目标毫无内力波动,与情报一致。

    另一人立刻回应:不可轻信,此人能杀易连山,绝非等闲,或有秘术隐藏气息。

    第三人则指向了不远处另一座酒楼的屋顶:江北门的人也在。

    他们的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街角的另一端,一间早已打烊的绸缎铺二楼,窗户开着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淮上会残存的几位长老,正死死地盯着醉仙楼的方向,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血红的仇恨之火。

    “就是他!”

    一位断了臂的长老咬牙切齿,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就是这个杂碎,杀了老门主!”

    “大长老,下令吧!我等愿以死为门主报仇!”

    被称为大长老的老者,面色阴沉,却没有立刻说话。

    他看着那个在露台上从容饮酒的身影,心中那股复仇的火焰,不知为何,竟被一股莫名的寒意,浇得有些摇曳。

    对方太镇定了。

    镇定得不合常理。

    就好像他根本不在意周遭这足以将钢铁都融化的杀气,又或者说,他早已将所有人都视作了死人。

    “等。”

    良久,大长老才从牙缝里,进出了一个字。

    “凌海还没动。”

    “我们不能当第一个出头鸟。”

    ......

    此时的醉仙楼,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岛。

    赵九和陈言静静地对坐着,桌上摆着两碗酒,几碟店家送上来的精致小菜。

    酒香四溢,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越来越浓的血腥味。

    陈言?端着酒碗,手心却一直在冒汗。

    她能感觉到,至少有上百道充满了恶意的目光,正从四面八方,穿透雨幕,牢牢地锁定着他们。

    那是一种被无数毒蛇盯上的感觉,让人头皮发麻,坐立难安。

    可赵九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他甚至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鱼干,慢条斯理地撕下一条递到了北落师门的嘴边。

    猫儿欢快地叫了一声,叼过鱼干,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陈言?看着这一幕,心中的紧张,竟被一种哭笑不得的情绪冲淡了不少。

    这都什么时候了。

    他竟然还有心思喂猫。

    “你不怕吗?”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赵九抬起头,看着她那双写满了担忧的眼睛,笑了笑:“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你猜猜它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

    陈言?看向北落师门,它身上没有很多伤,也没有像是被欺负的样子,显然是过得很好。

    “它在吃人肉。”

    赵九微笑着举杯:“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饿极了的成年人。”

    陈言?愣了愣,面前的大橘四脚朝天,满心欢喜地抓着手里的鱼干,吃得不亦乐乎。

    E......

    吃人肉?

    它杀得么?

    赵九似乎看出了陈言的疑惑,笑着说:“它比任何人都清楚,该怎么活下去。”

    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深沉的夜色。

    “你看这雨。”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它下得再大,也总有停的时候。”

    “天黑得再久,也终归会亮。”

    陈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乌云,似乎真的在不知不觉间淡了一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端起面前的酒碗,学着赵九的样子,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进胃里,一股暖意瞬间驱散了她心中的寒冷与恐惧。

    她将空碗重重地放在桌上,眼中再无半分犹疑,只剩下一种并肩赴死的决然。

    “好!”

    “那今日,我便舍命陪君子!”

    雨,不知何时停了。

    蜀地的雨都是这般。

    不知何时开始,不知何时停下。

    那轮被乌云遮蔽了许久的残月,终于从云层的缝隙中,探出了半张苍白的脸。

    清冷的月光,如一层薄霜,洒满了寂静的长街。

    也就在这时。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死寂。

    那马蹄声并不急促,反而带着一种独特的,不急不缓的韵律,一步一步,踏在所有人心头。

    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普通马车,停在了醉仙楼下。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掀开。

    一个穿着儒衫,气质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露台上的赵九,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没有上楼。

    只是对着楼上的方向,遥遥一拱手。

    他甚至都不在乎赵九是不是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