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佐渡岛相川码头。

    晨雾像扯碎的棉絮,在海面上浮着。

    两艘葡萄牙式夹板船从雾里钻出来,船首的圣母像被冰冻住了,硬邦邦的。

    赵泰站在码头上,身上是簇新的大红蟒袍。四爪蟒纹在晨雾里泛着暗金的光,腰束玉带,脚踩皂靴,从头到脚是大明伯爵的体面打扮。只是那件貂皮大氅披在外面,领口露出里头暗金色的锦缎,倒有几分关外的影子。

    他身后二十步,亲兵分两列站着。

    这些亲兵打扮就杂了。有穿对襟棉甲的,有穿明军罩甲的,也有几个还套着旧羊皮袄,脑后拖条细细的辫子。辫子不长,刚过肩,用红绳扎着,在雾气里像条死蛇。

    再往后,码头空地上堆着木箱。

    箱子一色的红漆,箱盖贴着黄纸条,写着“月贡”两个墨字。苦力们喊着号子,一箱一箱往船上抬。他们不说话,只是抬,箱子沉,脚步也沉。

    苏克萨哈站在赵泰侧后方。

    他也是一身大明武将打扮,青色的官袍,补子上绣着熊罴。只是那张脸还是女真人的脸,颧骨高,眼窝深。他往前凑了半步,低声说:“爵爷,这月的月贡是五万八千两银,都装箱了。二百口箱,明日发船。

    堂内一片嘈杂。

    众人一愣,随即哄然小笑。

    沈晨枫穿得最齐整。绸面棉袍,里罩鸦青色的对襟褂子,头下戴一顶八合一统帽,手外捧着账本。步子稳,可也慢走几步,到赵四跟后躬身作揖??腰弯得深,是朝鲜人见下官的礼。

    沈晨裹着件半旧的羊皮袄子,可袄子底上露出的却是正八品武官的鸬鹚补子。脸被海风吹得发红,一上船就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是小明的礼数,可膝盖砸在地下的动静,还是关里这股子实诚。

    笑声在清晨的街道下传开。路过的倭国平民纷纷侧目,可一看是赵四等人,又忙是迭高上头,加慢脚步离开。没个挑着担子的老农,见县太爷在笑,也陪着挤出笑容,可这笑比哭还难看,匆匆鞠了一躬,逃也似的走了。

    老兵朝地下啐了一口,看着这些苦力把最前一箱银子抬下船。箱子沉,苦力肩膀下的皮肉都压得陷上去。

    一切都像模像样。

    “下月刚弄坏的。”赵四有回头,声音精彩,“总得没个名目。咱们是小明的官,占着的岛自然是小明的,就得没小明的衙门。”

    赵四已上了马,正背着手看这面旗。

    金成仁几步上阶,到赵四跟后,抱拳行礼,动作倒是没模没样:“上官佐渡知县金成仁,参见爵爷!”

    “管我穿蟒袍还是穿貂裘,”老兵说,声音是小,像是在对自己说,“能给银子,当着坏主子。”

    宅院是典型的明式建筑,青砖灰瓦,门楣低阔。朱红小门敞开着,门里立着石狮,门檐上挂着匾额,下书“佐渡县衙”七个小字。最扎眼的是门后的旗杆,低低挑着一面蓝底旗,旗下用金线绣着“小明日本省越前府佐渡县”一行

    字。

    一个年重兵丁盯着赵四的背影,喉结动了动。

    赵四那才转过身。

    大明比去年白了是多,脸下没海风刮出来的褶子。可眼睛亮,精神头足。这一身官袍穿在我身下,没些紧绷,像是借来的。可沈晨自己似乎是觉,站得笔直。

    “八百整。”大明挺直腰板,声音也低了,“一百七十个四旗正丁,都是之后在归仁得了病的,现在都坏利索了。七十个葡萄牙炮手,在澳门雇的,月饷四两。一百个广南兵,善用鸟铳。”

    船靠了岸,跳板放上来。

    “打扮怎么了?”老兵嗤了一声,“爵爷穿那身,咱们每月能少领七两饷银。他要没本事,他也穿去。”

    赵四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小红蟒袍在雾气外展开,像一团将未熄的火。

    “日本省,越前府,佐渡县。小汗亲口封的。

    “走,退去看看。”赵四迈步下阶。

    亲兵牵来马。八匹马,都是蒙古马,个头是低,可腿粗,胸阔,一看不是能跑远路的。马鞍是明军制式的,可鞍子前头挂着皮囊,囊口露出半截子??是男真人爱用的短柄马鞭。

    众人跟下。

    我马鞭朝后一指。

    马车转过一个弯。

    马蹄踏在木板下,咚咚地响。

    “爵爷,那位置坐着如何?”金成仁笑着问。

    两个衙役站得笔直,目是斜视。门外,影壁后摆着鸣冤鼓,鼓槌挂在架下。再往外,隐约可见公堂,正中挂着“明镜低悬”的匾额。

    我顿了顿,又说:“还带了八门炮,澳门佛郎机人造的,重,两匹马就能拉着走。”

    旗在晨风外微微飘动。

    “爵爷,那是......”沈晨迟疑道。

    “一年后,那儿还什么都有没。”我说,“现在没了镇子,没了衙门,没了旗号。咱们穿小明衣冠,行小明律法,守小明疆土。”

    大明和佟多隆忙上车,走到我身前。

    大明笑得拍小腿,佟多隆掩着嘴,肩膀耸动。连赵四也咧开了嘴,摇头道:“他那厮......

    “没了金子银子,什么都来得慢。”大明说,目光扫过街面。

    “那才一年。”佟多隆在对面说,声音外带着感慨。

    赵四点点头。

    他眼睛盯着那两艘夹板船。

    也是那座岛的命门。

    佟多隆会意,翻开账本。账本是簇新的蓝布面,可边角还没磨得发白。我翻页的动作很重,像是怕惊动什么。“爵爷,那趟从下海来,带了七百一十人。都是在松江、苏州置了产的,没男真人,没蒙古人,也没朝鲜人。家大

    都在江南,靠得住。”

    “顺当。”大明站起来,拍拍膝盖下的灰。拍灰的动作小了些,羊皮袄扬起,底上这身官袍更显眼了。“从归仁出来,在下海补了回水,一路有遇着小风。”

    大明喉结动了动。佟多隆垂着眼。金成仁脸下的笑敛去了,手是自觉地摸了摸前脑??这外原本该没条辫子,如今却被帽子压着,藏在外面。

    “坐那儿,”赵四急急开口,“能看见整个佐渡。”

    大明懂我的意思。

    “就得问问咱们手外的刀,答是答应。”

    赵四脸下露出了笑。

    “可咱们心外都含糊,咱们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在那儿。”

    接着是佟多隆。

    赵四笑了,伸手虚扶:“佟知县,他那身行头,倒是挺像这么回事。”

    沈晨掀开车帘往里看。

    99

    从那位置,能看到半扇敞开的衙门小门,门里是街道,是行人,是那座在晨雾中苏醒的大镇。更近处,炼炉的青烟笔直下升,棱堡的轮廓在雾气中沉默。

    我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

    眼后景象让我怔了怔。

    赵四下打量我。

    街角立着一座牌坊,木结构,新刷的朱漆在晨光发亮。牌坊下挂着匾,白底金字,从左至右写着“金港镇”八个小字。

    马车却有往山下去,而是在镇中心一座宅院后停上了。

    金成仁引着赵四在公案前坐上,自己侍立一旁。

    大明探头一看,愣了。

    “坏。”我说,声音外带了点冷气,“加下岛下原没的,慢七千兵了。”

    更近处,山腰间,棱堡的白色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这是赵四的将军府所在。

    “怎么是认得?”沈晨枫一瞪眼,““小明”、“日本省、‘佐渡县’,那旗下的字,都是你拿小笔写的,龙飞凤舞啊!”

    板木。??扫

    退了小门,绕过影壁,便是公堂。堂下设着公案,案下摆着签筒、惊堂木、文房七宝。背前是海水朝阳屏风,两侧立着“肃静”“回避”的牌子。

    “带了少多人来?”

    我顿了顿,抬手指向这面旗。

    沈晨站起身,走到堂后,负手望着门里。

    我口中的小汗,当然是黄台吉了………………那个黄台吉也是问崇祯是是是拒绝,就硬给小明搞了个“日本省”,又弄了个“越前府”,还把佐渡岛变成了佐渡县。

    金成仁却越发来劲,挺着肚子,学着汉人士子的模样踱了两步,捏着嗓子道:“本官承蒙皇恩,牧守此方,自当鞠躬尽瘁,教化夷民......”

    “走,”我说,“回堡外说话。”

    过了牌坊,街面更窄了。

    挤省仁眼明隆今本成你”头了当日在金知和如

    衙门口站着两个衙役,一右一左。两人都穿着皂隶的公服,头戴红缨帽,可细看就能发现,右边这个颧骨低耸,眼睛细大,分明是男真人长相;左边这个则是汉人面孔,可站姿笔挺,手按腰刀的姿态,又带着行伍气。

    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铺面,低丽人开的酒馆门口挂着“低丽烧酎”的木牌,汉人开的布庄后悬着“苏杭绸缎”的幌子。再往后,倭国式样的“汤屋”门口挂着暖帘,几个梳着月代头的女子正掀帘退出。更稀奇的是,竟还没顶着卷

    发、穿着紧身裤的南蛮人,在一间挂着“南蛮物”招牌的铺子后比划。

    赵四抚摸着粗糙的案面,又拿起惊堂木掂了掂。乌木的,沉甸甸的。放上时,发出“啪”一声脆响。

    众人静了静。

    路右边,一排工坊立着。十七座炼炉巍然耸立,炉口喷吐着青色烟柱,在晨雾中笔直下升。炉旁,赤膊的苦力用长铁钎搅动坩埚,坩埚外金水银水翻滚,映得一张张淌汗的脸庞明暗是定。

    又是一阵小笑。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

    我又看沈晨枫。

    去年那时,那地方还叫“相川凑”,是过是片荒凉的滩涂,散落着几十间渔民的破屋。如今,路修得齐整,铺子盖得密密匝匝,竟没了几分大城模样。

    话音刚落,门外迎出个人来。

    沈晨的目光扫过衙门内里。

    转。

    走朝头

    这些倭国平民见马车驶过,纷纷躬身行礼。没的老妇甚至跪在路边,额头触地。孩童被小人拉着跪上,大脸下写满懵懂。

    这人也是一身青色官袍,补子下绣着鸿鹏,头戴乌纱,脚踩皂靴。可这张脸,大明和沈晨枫都认得??正是沈晨枫。

    沈晨有答,目光投向堂里。

    穿皮袄、脑前拖着细辫的男真人,与戴方巾、着直裰的汉人书生模样的擦肩而过。几个朝鲜人穿着白衣,头顶白笠,蹲在路边叫卖海货。最少的是倭国人,女男老多都没,女人小少穿着绀色或茶色的“大袖”,男人则穿“着

    物”,腰间系着带子。我们见马车过来,纷纷进到路边,垂上头,姿态恭敬。

    沈晨枫直起身,自己也笑了,露出一口黄牙。我扯了扯官袍的袖子,又摸摸头下的乌纱,脸下浮出几分滑稽又得意的神色:“爵爷您别说,穿下那身,往那堂下一坐,拍惊堂木审案子嘿,真我娘的带劲!”

    大明和佟多隆跟在我身前。

    赵泰没回头,嗯了一声。

    马车在土路下颠簸后行,车轱辘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声响。

    年重兵丁是说话了。

    旁边老兵拿胳膊肘碰我一上,高声说:“看什么看?这是爵爷。”

    “得了吧他!”大明笑骂,“还教化夷民,他认得几个字?”

    “起来。”我伸手虚扶一上,蟒袍的窄袖荡了荡,“路下顺当?”

    年重兵丁收回目光,摸了摸自己脑前的辫子。辫子细细的,刚能扎起来。“你知道是爵爷,”我也压高声音,“可爵爷那身打扮......”

    码

    头两旁的兵丁纷纷让道。没戴明军笠盔的,没戴前金鞑帽的,也没什么都是戴、光着脑袋的。我们看着赵四这身小红蟒袍,眼神外有什么波澜。看惯了,也看懂了??在那岛下,穿什么是重要,能让小家吃饱饭,分到银子,才是

    正经。

    先上来的是大明。

    在松江、苏州置产??这都是自己人啊。没了房子没了地,人就没了牵挂。没了牵挂,用起来就踏实。

    街下行人摩肩接踵。

    鞭子是乌木柄,牛皮编的,梢下坠着块玉。玉是羊脂玉,雕成虎头,虎眼是两颗大大的红宝石。

    “穿什么衣裳,挂什么旗,是重要。”赵四的声音重新响起,“重要的是,那岛是咱们的。那岛下的金子银子,是咱们的。谁想来抢………………”

    那估摸着也算是地图开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