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山道未干。昭明在昆仑休整不过七日,便再度启程。这一回,她并未远行,而是下山入世,前往中州腹地的一座小城??青梧镇。此地三年前遭逢大疫,死者逾千,活人迁徙逃亡,唯余断墙残瓦、荒草蔓生。近年来虽有零星归者,却因阴气不散、夜多怪响而再三逃离。官府束手无策,百姓称之为“鬼镇”。
但她知道,那里没有鬼。
有的只是被遗忘的尸体无人收殓,有的只是临终前那一句“救我”始终悬在风里,不得回应。
她独行上路,布包轻简,仅带《听魂录》、铜铃、药箱与半袋糙米。沿途所见,皆是战后疮痍:田地荒芜,井水枯竭,村口石碑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底下一行小字:“愿来年花开时,有人替我们回家。”
她在第七日黄昏抵达青梧镇外。夕阳如血,洒在倾颓的屋檐上,像一场未曾结束的告别。镇口老槐树下,一只野猫蜷缩在破碗旁,瘦骨嶙峋,双目浑浊。她蹲下身,倒出一点米,轻轻唤它。
猫不动,只低低呜咽。
“你也饿了很久吧。”她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信人。可我不是来赶你走的,我是来陪你留下的。”
那猫终于抬眼看了她一眼,缓缓挪近,舔食米粒。
她笑了,眼角微湿。
当夜,她住进镇东唯一尚存屋顶的屋子??原是间医馆,门匾已裂,依稀可见“济安堂”三字。她扫净尘土,铺上草席,点燃一盏油灯。灯芯跳动,映得墙上影子摇曳如舞。
子时刚过,风忽止,万籁俱寂。
而后,一声轻咳,从隔壁传来。
不是幻觉。那声音真实得如同贴耳低语,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痛楚,一声接一声,像是谁在黑暗中挣扎求生。
昭明起身,披衣出门。月光惨白,照得街面如覆霜雪。她循声而去,来到一座塌了半边的民宅前。门框歪斜,屋内黑沉沉一片,唯有角落里,坐着一个虚影??是个年轻女子,发髻散乱,面色青灰,手中抱着襁褓,正不停咳嗽。
“你……能看见我?”女子声音沙哑。
“我能。”昭明静静站着,未上前,也未退后,“你是谁?”
“我叫阿芸。”她低头看着怀中婴儿,“我死于疫症,临产前三日高烧不退,没人敢靠近。接生婆翻墙跑了,丈夫被官差带走隔离……我一个人,在屋里熬了三天,孩子生下来还会哭,可我没力气剪脐带……他……他在我怀里断了气。”
她说着,泪水滑落,却无痕迹??魂魄之泪,本就不落人间。
“我想让他喝一口奶。”她喃喃,“哪怕一口也好。可我连这点事都做不到。”
昭明闭上眼,心口如压巨石。
片刻后,她取出铜铃,轻轻一摇。
铃声清越,穿透夜雾。
“阿芸,你听着。”她睁开眼,目光坚定,“你的孩子已经去了该去的地方,不再受苦。而你,也不该被困在这里。你不是灾厄,你是母亲。你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守护生命,这份爱不该被称作‘怨灵’,它值得被铭记,被尊重。”
女子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我不需要封印你,也不需要超度你。”昭明从怀中取出《听魂录》,翻开一页,“我要把你写进去。名字、故事、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将来会有无数人读到:曾有一位母亲,在无人敢近的疫屋中,独自生下孩子,至死未松开怀抱。”
阿芸怔住,继而伏地痛哭。
“但我求你一件事。”昭明蹲下身,与她平视,“放下吧。不是忘记,而是安心。你的孩子知道你爱他,他也爱你。你们之间的牵连从未断绝,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比如春风拂面时的温柔,比如母亲哺乳时的心跳。”
良久,女子缓缓点头。
她低头亲吻襁褓,轻声呢喃:“娘走了,你要好好长大……若有来世,别做我的孩子,太苦了……”
话音落下,身影如烟消散。
翌日清晨,昭明在镇中心搭起一座简易木台,挂起白幡,上书四个大字:“**听见你们**”。
她当众宣读阿芸的故事,一字一句,清晰庄重。随后,她请随行弟子取来纸钱、香烛、童衣、乳瓶,一一焚化。
“今日祭奠所有疫中逝者。”她朗声道,“他们不是数字,不是‘病亡若干’的记录。他们是父亲、是女儿、是即将出生的婴儿、是还在等一封信的恋人。他们死得突然,走得孤独,连一句再见都没说完。”
台下已有归乡者驻足聆听,有人掩面哭泣,有人跪地叩首。
“我不驱鬼。”她说,“我来还债。还这个世间对他们的漠视之债,还我们未能及时伸手的愧疚之债。从今往后,每年清明,青梧镇将设‘守心祭’,由本地百姓自行主持,诵名、献食、点灯、传故事。不让任何一人,真正消失。”
消息传开,四周村落纷纷响应。不出半月,三百余名原住民陆续返乡,自发清理街道、修缮房屋、重建祠堂。更有医师闻讯而来,在原“济安堂”挂牌行医,立誓“此生不负白衣”。
昭明留下两名弟子协助筹建医塾,自己则继续前行。
十一月,抵幽渊入口。
此处位于西南群山深处,乃当年归墟与人间最近之处,地脉紊乱,常年瘴气弥漫。朝廷曾派三千精兵封山,结果全军覆没,尸骨无存。自此列为禁地,方圆百里无人敢近。
但她必须来。
因为昨夜,她梦见母亲站在深渊边缘,回头望她,嘴唇开合,无声说着两个字:**开门**。
她不信那是执念复燃,她相信那是召唤。
她带十人小队深入险境,途经断崖、毒沼、迷林,历时九日方至渊口。眼前景象令人窒息:一道巨大裂缝横亘大地,深不见底,边缘岩石呈诡异黑色,似被某种力量灼烧凝结。空中飘浮着细碎光点,如萤火,却是惨白之色,触之冰冷刺骨。
“这是魂屑。”一名通晓阴阳术的弟子颤声道,“千万亡魂破碎后残留的记忆碎片,聚而不散,已成‘哀雾’。”
昭明取出铜铃,缓步向前。
每走一步,耳边便响起一段低语:
“救救我……”
“我不想死……”
“娘,我冷……”
“谁来告诉我,战争结束了没有……”
声音层层叠叠,几欲撕裂神智。
她咬牙坚持,直至渊边。
忽然,地面震动,黑雾翻涌,一道巨大虚影自深渊升起??非人非兽,形如锁链缠绕的巨柱,其上遍布人脸,皆在痛苦嘶吼。此即“幽渊之核”,乃历代被强行拘禁于此的亡魂融合而成的共生意志。
“汝非引路人。”虚影发出轰鸣,“汝亦非终结者。退去,否则同化为尘。”
昭明站立不动,反向前一步。
“我母亲曾在此打开归墟之门,因为她以为爱能逆转生死。”她仰头直视,“我今日前来,并非要关闭它,而是问一句:你们想要什么?”
虚影沉默。
“若说恨,我理解。若说冤,我承认。但若你们仍想以怨报世,我会转身就走。因为我不能让活着的人,再为死者的愤怒陪葬。”
风骤停。
片刻后,一张张面孔轮流浮现,各自开口:
“我想知道,我家门前的桃树,今年开花了吗?”
“我妹妹后来嫁人了吗?她最爱吃糖糕……”
“我写的那封家书,送到没有?我说我在前线很好,别担心……”
“我只是想听一次钟声,像小时候那样……”
昭明听着,泪水无声滑落。
她从布包中取出纸笔,一一记下。
“我会回去。”她郑重承诺,“我去查每一棵树、每一封遗书、每一个活着的人。三个月内,我把答案带来。若你们愿意听,我就念给你们;若你们愿意走,我为你们点亮引路灯;若你们只想留在这儿,我也不会强迫。”
虚影再次沉默,良久,缓缓下沉。
黑雾渐淡,露出一扇半埋于地的石门,门上刻着八个古篆:
> **“门非由外开,乃心自启。”**
她在门外扎营,命人设立“问信亭”,收集天下各地关于失踪者的信息。又请僧侣每日诵经,不为超度,只为陪伴。同时派遣弟子分赴各地,寻访战乱、瘟疫、灾难中的幸存者,询问他们是否还记得某个名字、某句话、某件旧物。
两个月后,第一批回信送达。
她亲手拆阅,逐条对照,再亲自站上渊口,对着虚空朗读:
“李青山,你家门前的桃树年年开花,你娘每年摘花瓣晒干泡茶,说味道像你小时候的脸颊。”
“赵小娥,你妹妹嫁给了村里的教书先生,去年生了个女儿,取名‘念姐’。”
“王铁柱,你写的家书送到了。你爹临终前握着它,笑了一整夜。”
“陈阿婆,你老家庙里的钟还在。每逢初一,孩子们抢着去敲,说声音越大,愿望越灵。”
每念一条,空中光点便明亮一分。
第三个月末,她点燃九十九盏引光灯,摆成归家之路的形状。
那一夜,深渊不再传出哀嚎,反而响起轻柔哼唱??是各地民谣的片段,是母亲哄睡的调子,是故乡的风穿过竹林的声音。
她在石门前立碑,不刻文字,只雕一幅群像:无数双手交叠相握,不分生死,不论过往。
次日清晨,石门悄然闭合,地缝缓缓愈合,仿佛大地终于得以喘息。
她带领众人离去,未留一言。
腊月初八,她回到江南故里。
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踏足家乡。昔日水乡小镇,如今已被战火夷为平地,唯有一座石桥孤悬河上,桥栏刻着她幼时与母亲刻下的名字:“昭明”“柳素卿”。
她坐在桥头,捧着一碗热粥,看夕阳沉入河面。
一位白发老妪拄拐而来,在她身边坐下。
“你回来了。”老人说。
“嗯。”她点头。
“大家都说你变了。”
“是啊。”她微笑,“可我的心,一直没变。”
老妪从怀中掏出一方绣帕,递给她。“这是我捡到的,就在你家废墟里。上面绣着‘母女连心’四个字,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吾女若见此帕,勿恨娘亲离别。待春风再绿江南岸,娘在梅下等你归。’”
昭明接过帕子,指尖颤抖。
那是母亲的手笔。不是蛊惑,不是操控,只是一个普通女人,留给女儿最后的温柔。
她将帕子贴在胸口,久久不动。
“你知道吗?”老妪轻声道,“你走之后,镇上建了个小庙,不拜神佛,只供一碗清水、一支红梅。有人说那是祭你娘,有人说那是祭你。可我觉得,那是祭所有说不出口的爱。”
“那就让它留着吧。”她轻声说,“有些东西,不必说得太清。”
当晚,她宿于桥畔破亭之中。夜半,风雨忽至,雷电交加。
她梦见自己重回墨庐,沈砚秋坐在灯下看书,一如往昔。
“你做得够多了。”他说。
“可我还想再多做一点。”
“你已经点亮了太多灯。”老人微笑,“可别忘了,你自己也需要光。”
她怔住。
“去爱吧。”沈砚秋合上书,“不是责任,不是使命,只是作为一个女人,去喜欢一个人,牵手、吃饭、看花开花落。那样的日子,才是你爷爷真正希望你拥有的。”
梦醒时,雨已停。
晨光微露,河面泛起薄雾。
她摸了摸发间的青玉簪钗,忽然笑了笑。
原来,她早已不是那个只为复仇而活的少女。
她是昭明,是倾听者,是点灯人,也是……一个会累、会哭、会想念母亲的女儿。
年后正月,她重返昆仑。
这一次,她带回三百份“守心契约”??由各地百姓自愿签署,承诺每年至少为陌生人做一件暖心之事:送一碗饭、写一封信、陪一个孤老说说话。
她在讲坛上宣布:“从此,正归书院不再只传武学,更要培养‘守心使者’。不求飞天遁地,但求俯身听语;不争江湖名位,只守人间温情。”
弟子们热泪盈眶,齐声应诺。
春天来临时,她收到一封来自西域的信??那位曾在坟前弹琴的少年,已写出一首新曲,名为《听风》。信中写道:“我教村中孩童弹奏,他们说,曲子里有妈妈的声音。”
她提笔回信:“你已成为别人的光。”
又一月,朝廷遣使送来金册,欲封她为“护心真人”,赐紫袍玉冠,享国师之礼。
她婉拒,并附诗一首:
> 不求香火供高台,
> 惟愿人间少悲哀。
> 若有孩童唤我姐,
> 胜过万岁呼圣哉。
使者无言,携册而返。
这一年清明,她率众弟子再赴启明岛,为厉清影重修衣冠冢。墓碑由整块青石雕成,正面刻字:
> **“厉清影之墓??逆天者,终向善;执念者,亦能悔。”**
背面,则是一行小字:
> “她曾为爱犯错,也为爱赎罪。
> 此碑不为纪念,只为提醒:
> 心若蒙尘,尚可拂拭;
> 人若迷途,仍有归路。”
海风拂面,浪声轻吟。
她站在墓前,轻摇铜铃。
铃声悠扬,传入海底深处。
据说,自那日起,启明岛再无异象。唯有每年清明,海面浮出一朵白莲,静开片刻,悄然沉没。
夏至那天,昆仑梅花反常盛开。
满山遍野,红瓣纷飞,宛如春日重现。
她在梅树下抚琴??并非精通音律,只是笨拙地拨动弦线,弹一首母亲曾哼过的童谣。
忽然,一阵微风掠过,树叶沙响,仿佛有人轻轻和声。
她抬头望去,只见花瓣飘舞如雨,落在肩头,像极了儿时母亲为她整理衣领的模样。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继续弹奏。
远处,孩子们奔跑而来,手中提着灯笼,大声喊着:“昭明姐姐!我们学会啦!我们都会说‘别怕’啦!”
她站起身,迎向他们。
阳光穿过枝叶,洒在脸上,温暖如初。
多年后,当最后一个见过她真容的人也已老去,江湖依旧流传着她的传说。有人说她羽化登仙,有人说她隐居深山,还有人说她化作一缕清风,常年游走于孤苦之地。
但真相只有一个:她从未离开。
她活在每一本《安魂集》的扉页里,活在每一盏守心灯的微光中,活在每一个对孩子轻声说“别怕”的瞬间里。
她不是神,不是仙,也不是永生不死的传奇。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在某一刻选择了不逃避,在无数个日夜选择了不放弃。
于是,光,便从她身上透了出来。
春风又起,梨花再落。
昆仑静谧如初,梅树年年花开。
祠堂墙上,三物早已不在。
但它们的魂,早已融入人间烟火,生生不息。
火种仍在传递。
光,从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