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收到通知,第一时间从皖城前线折返合肥。
不过他并未立即跟上毌丘俭的救援步伐。
而是先在城中见一个人。
已经辞官养老的贾逵。
两人在许昌搭档多年,早有默契。
曹洪并没有过多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
“那汉将麋威用心险恶,欲离间我和朝廷。”
“我若不北救,则有背主之嫌,君臣离心,于国无益。”
“若北救,则淮南诸骄兵悍将无人可制,若发生悖逆之事,于国亦无益。”
“贾公素有谋国的智慧,不知有何教我?”
贾逵在病榻缠绵多时,气若游丝。
闻言呐呐了许久,方才勉力嘶声道:
“将军这是打算另行拥立下邳侯为帝吗?”
曹洪一时瞠目结舌。
这贾梁道都病成这样了,心思竟还是异常透亮。
一语道出自己心底里最阴暗的想法。
不过他既来向贾逵求教,自然有了心里准备,于是微微颔首道:
“放弃洛阳,我嫌怨今上。”
“历阳之谋,想必今上亦嫌于我。”
“君臣互嫌,非长久之计也,不得不另谋出路。”
贾逵突然“呵”了一声。
似是冷笑,又似是喉生痰液,呼吸不畅。
曹洪懒得计较了,叹道:
“只可惜曹子建着实迂腐,一边抱怨壮志难酬,一边又要当他侄儿的忠贞之臣。”
“强扭的瓜不甜,我已经放弃这个念想,贾公不必多提。”
贾逵果然也没再提及曹植。
只是蓦地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曹洪。
曹洪起初不敢与他直视。
久之,忽有领悟,继而失声大笑起来。
直到贾逵之子贾充忍不住进屋查看,又被贾逵给轰出去,笑声方才停下。
曹洪指了指贾逵的心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嗤声道:
“我早就猜到贾公与我志同道合,奈何天不假年,让我痛失良伴啊!”
“不过贾公先走一步也好,这样你就不必面对后面的难题了。”
贾逵再次冷不丁“呵”一声。
这次真的吐出了一口老痰。
带着血丝的。
而曹洪也不再打搅贾逵,转身告辞。
出得门来,但见那少年贾充滴溜溜地看着自己,似有些讨好的意味。
曹洪本想勉励两句,提前结个善缘。
但一想到自己前途未卜,摇了摇头,终究没再说什么。
其实。
该怎么选,自己不是早就清楚了吗?
要么当大魏忠臣,彻底不想淮南。
要么背弃魏室,南保江东。
若自己是贾逵,那大概会选后者。
可谁让自己姓曹,跟武皇帝一样的曹呢?
今日弃了建邺,又扶不起一个曹植,来日就算去了江东,谁还会再服膺自己?
今日所得,皆源自昨日。
明日所失,皆源自今日。
……
翌日,曹洪遣人传讯臧霸,让他接替自己继续指挥围攻皖城。
同时将自己带去皖城精锐抽调一大半回寿春合肥一线。
又在两地精选兵马,合步骑正卒二万余,民夫足量,正式北上救援兖州。
临渡淮河时,曹洪以水大为由,要求辅兵仔细加固浮桥,宁愿走慢一些也不希望出现意外。
桥未加固完成,辛毗忽自许昌南来。
同时带来了两条重要军情。
其一是麋威部将,方城都督向宠已经围困了许昌。
豫州刺史王凌突围失败,目前只能在城中固守待援。
其二是麋威在官渡集结了约三四万大军,却并未直接北上东郡增援关平。
而是沿着渠水向东,攻打陈留国(郡)的俊仪、小黄二县。
目前皆已得手。
曹洪闻言轻笑道:
“汉军短时之内四面出击,分明是担心我北上增援而不可敌,于是尽快抢占城池和要地。”
“由此观之,那所谓季汉卫将军,未战先怯,不足惧也!”
此言一出,左右皆轰然响应,士气昂然。
除了前来报信的辛毗。
曹洪对这位的敬佩不下于贾逵,自是不以为忤。
反而将他带到一边,私下请教:
“辛公想说什么?”
辛毗急声道:
“我知道将军方才是在激励士气,并非真正轻视麋威。”
“但常言道骄兵必败,而麋威此人用兵又素来稳中多变,正中出奇。”
“与这种人对上,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的。”
曹洪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对方的建议。
但辛毗犹嫌不够,又道:
“就在我南下之际,斥候探得敌将寇封、王平正率领骑士沿着蒗荡渠和颍水南下抄掠城池粮仓。”
“将军可知其目的何在?”
曹洪笑道:
“如何不知?”
“俊仪、小黄二县城,包括陈留国都城,都在兖州东部诸水道的交汇之处,兵家必争。”
“今夏水丰,漕运畅通。”
“扼此三城,于汉军内部而言,自然是便于运粮运兵。对外,则可以反过来阻遏我的兵粮救援东郡。”
“其后二将沿着水、渠往南抄掠,都是这一目标的延伸。”
“正是此理!”辛毗迫不及待接话道。
“自寿春到许昌,颍水乃漕运主干,我军粮草多分置在沿河郡县,以便于大军就食。”
“今敌军抄掠两岸,一则如将军所言,迟滞我北上救援兖州。”
“二则……将军并非愚钝之人,何必明知故问!”
辛毗说到这里,眼神陡然凌厉。
以至于显得有些狰狞:
“汉军目的昭然若揭,你知我知,天下聪明人皆知。”
“此时将军不全力反扑,速速北上救援兖州,难不成内心真有悖逆之念,故意迁延时日?!”
说到最后,辛毗近乎声嘶力竭。
引得左右部将纷纷侧目看来。
曹洪顿时无措。
这种话是能当众大声说出来的吗?
顿时恼声道:
“辛公,辛佐治!”
“我敬你是君子,是智者,方才屡屡请教,你何故要陷我于不义!”
又再次压低声道:
“况且你,我还有贾梁道,不是早有默契的吗,你此时这般作态又是作甚?”
“又且,方才不是你提醒我对上麋威,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吗?那我此刻稳妥搭桥,稳妥布置后路,岂不正应了你之言?何故怒叱于我耶?”
辛毗边听边冷笑连连。
笑得曹洪面色青红交加,方才继续道:
“若将军不曾来淮上,继续围攻皖城,我与你是一种默契。”
“今你既来淮上,自又是另一种默契。”
“倒是将军你,攻城不久攻,渡河又不速渡,做事瞻前顾后……到底是谁没有默契?”
曹洪彻底无声。
辛毗毕竟不是专门来吵架的,见对方面有愧色,语气随之一缓,
“这一战,麋威看似亮刃于沙场,其实更着力于庙堂。”
“将军不能只在前者谨慎,而对后者视而不见。”
“昔年孙膑围魏救赵,庞涓被迫回救,难道是在意大梁一城一地的得失吗?”
“他在意的是魏惠王对他的信任啊!”
“没有这份信任,庞涓将一无所有!”
曹洪听到这里,只觉得这段时日来,心底的困惑与积郁迅速消解,豁然开朗。
于是郑重拜谢辛毗,请他再次担任自己的军师,一同北救。
辛毗欣然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