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子不类父?爱你老爹,玄武门见!》正文 第三百九十章 盟旗
    元封七年春,长安城外柳色初新,渭水解冻,冰裂之声如琴弦轻拨。霍光奉诏巡视陇西诸郡,查验《息役诏》施行之况。马车行至扶风地界,忽见道旁有一群孩童围坐土丘之上,手持短笛、陶埙,吹奏一支不成调的曲子。近前细看,原是那首传遍街巷的童谣,只是词句已被人悄悄改过:“父埋黄沙,儿种绿荫;一把火,两代恨,千年功罪谁评说,只留青山待后人。”几个孩子一边吹,一边用木枝在泥地上画图??画的是一条蜿蜒的绿色长带,穿山越岭,尽头处有屋舍炊烟,牛羊成群。

    霍光驻足良久,未敢惊扰。随从欲驱散顽童,他摆手制止,反命人取干粮分赠。一幼童仰头问他:“阿翁,这歌说的是真的吗?真有人把沙漠变成树林?”霍光蹲下身,指尖抚过那泥上稚拙的线条,低声道:“是真的。只要人心不死,黄沙也能生根。”

    车驾再启,沿途所见,与五年前判若两国。昔日因焦土令而荒废的村落渐有炊烟升起,田埂间已有农夫扶犁耕作,虽土地尚薄,收成有限,然百姓眼中不再尽是麻木绝望。至天水郡,太守出迎,呈报流民营安置情形:三年来共收容匈奴遗民八千余户,编入户籍者六成,余者暂居边寨,以牧养战马为业,官府贷其籽种、耕牛,秋后还半。更令人欣慰者,不少汉胡通婚之家已诞下婴孩,肤色微褐,眼窝深邃,却自幼习汉字、诵《孝经》,邻里皆呼之为“和合儿”。

    霍光一一查阅册籍,见其中一名登记名为“张阿奴”的少年,父为汉卒,母乃乌孙女,年十四即考入郡学,文章清峻,尤擅策论。他提笔批曰:“才堪大用,荐入太学。”放下笔时,忽觉胸口又是一阵闷痛,忙以袖掩口,血丝渗出帕角,已被风吹干成褐斑,如同旧日地图上的边界线。

    夜宿驿站,梦中复见阴山之下焦原万里,尸骨如林。无数冤魂踏沙而来,不言不语,唯指其心。霍光欲逃不能,忽闻远处钟声响起,清越悠扬,竟似来自共荣祠前那口铜钟。他猛然惊醒,窗外月明如昼,檐下铁马叮咚,仿佛有人低语:“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次日抵临洮,正逢春祭。当地戍边将士与归附胡人共聚于城南空地,设坛焚香,祭奠阵亡者。霍光亲自主持,将三百七十二块刻名木牌依次安放于新立的“同魂碑”前??此数乃近三年查访所得,皆为死于焦土工程或南疆战乱而未及录入忠勤录者。礼毕,一老卒上前跪拜,老泪纵横:“我儿死在开渠第五年,尸首被洪水卷走,连块布片都没留下。今日得有名号,他在地下也能抬头做人了。”霍光亲手扶起老人,喉头哽咽,终未能语。

    归程途中,接长安急报:刘据病重,已数日未临朝政。太医署秘而不宣,然宫中已有传言,谓帝夜夜难眠,常于梦中呼喊“卫青”“公孙弘”之名,又见北方沙暴化为人形,叩击宫门求入。霍光闻讯,星夜兼程返京,途中连换三匹快马,终在第七日清晨抵达未央宫外。

    宫门紧闭,禁军肃立。宦官传旨,请霍光独入。他步入温室殿,只见刘据斜倚榻上,面色灰败,双目凹陷,手中仍握一卷竹简,正是当年《恤民令》原本。见霍光至,勉强一笑:“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陛下何至于此?”霍光跪地,声音微颤。

    “不是病。”刘据说,“是累。身子没垮,心先死了。”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北窗,“昨夜我又梦见那片沙地。它开始移动了,像海浪一样向南涌来,吞了五原,吞了朔方,一直推到长安城墙下。城中百姓奔逃,哭喊着‘皇帝骗我们!说那是屏障,其实是灾祸!’朕站在城楼上,喊破喉咙也没人听……醒来时,枕头全是冷汗。”

    霍光沉默片刻,轻声道:“那是愧疚在说话。”

    “你说得对。”刘据闭目,“朕不怕死,怕的是死后无人记得真相。史官会写‘元封盛世,四夷宾服’,可谁还记得那一袋粮、一口水是怎么省下来的?谁还记得那个抱着骨匣跳崖的老妪?谁还记得洪水冲走的那个工师张成?”

    “臣记得。”霍光低声说,“臣每夜默念他们的名字,不敢忘。”

    刘据睁眼,凝视着他:“所以朕要你活下来。比朕活得更久。等五十年,六十年,等到那些树真的长起来,等到孩子们在林中嬉戏,忘了战争为何物的时候……你要告诉他们,这一切是怎么来的。”

    “可若世人骂您是暴君呢?”

    “骂就骂吧。”刘据苦笑,“圣贤书里说‘顺天者昌’,可有时候,逆天才能救人。我不求青史留名,只求后人明白:太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靠仁义道德就能守住的。它是用人命堆出来的,用良心换来的,用一代人的痛苦,去换下一代的安宁。”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铜漏滴响,如时光碎落。

    数日后,刘据强起临朝,召集群臣,当众立诏:太子刘进年少德薄,不堪承统,废为庶人;改立皇孙刘询为储君,交由霍光辅政,居摄国事。满朝哗然,宗室震怒,皆以为此举太过仓促,且刘询乃巫蛊之祸遗孤,身份敏感。然刘据拍案而起:“朕一生杀伐决断,唯此一事,出于慈心!刘进生于深宫,不知民间疾苦,若继大位,必行宽仁之政,而忘防患未然。刘询不同,他吃过牢饭,睡过地窖,知道什么叫活不下去!将来他登基,不会轻易发动大战,也不会纵容豪强欺压百姓。这才是真正的仁政!”

    诏书既下,百官俯首。唯霍光伏地泣不成声。他知道,刘据这是在为自己铺路??一旦驾崩,权柄交接必生动荡,唯有托孤于他,且立一位根基薄弱的新君,方可确保新政不被逆转,思过林不被铲除,共荣祠不被焚毁。

    当夜,刘据召霍光独对,赐其玉玺印绶一副,上刻八字:“社稷之臣,惟汝一人。”又取出一封密函,封口烙有龙纹火漆,嘱道:“此书留待三十年后开启。若天下太平,则焚之;若有战乱复起,或暴政再生,便依书中所言行事。”

    霍光双手接过,重若千钧。

    三日后,刘据崩于未央宫正殿,享年五十有二。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告诉玄武门前那个老妪……她的歌,朕听见了。”

    举国哀悼,七日不举乐。葬礼依古礼行之,然无鼓吹,无甲兵仪仗,灵车所过,百姓自发焚香跪送,哭声动地。棺椁入陵时,天降细雨,绵绵不绝,仿佛苍天亦知此帝虽铁血无情,却心系万民。

    霍光主丧,三日不食,昼夜守灵。葬礼毕,他独自登上观星台,取出刘据所赠密函,未曾拆封,只以红绳系于腰间,如佩剑一般贴身携带。他望着北方,喃喃道:“陛下,您走了,可路还没完。我会走下去,哪怕走到地狱尽头。”

    自此,霍光居摄朝政,不称宰相,不受九锡,一切礼仪皆守臣节。他每日卯时入宫,酉时而出,批阅文书至深夜,咳血不止,太医劝其休养,他笑曰:“我若歇了,这江山谁来撑着?”遂命工匠打造一副铁肺模型,置于案头,凡见怠惰官员,便指之厉声曰:“尔等不见此物乎?霍某五脏俱损,尚为国奔走,汝等安敢偷闲!”

    元封八年,天下渐安。朝廷推行“均田策”,将豪强侵占之地收回,分予流民垦殖;又设“义仓”于各郡,丰年储粮,荒年赈济;更下令全国县学必授《仁政论》,教材中详载焦土令始末,包括死亡人数、灾异记录、民间怨声,乃至霍光本人焚仓救民之举。少年学子读之,无不震撼。

    是年冬,敦煌守将急报:居延泽东岸那片曾撒下草籽的空地,竟有三株嫩苗破土而出!非人工种植,而是野草自生。消息传至长安,百官皆以为祥瑞,欲上表称贺。霍光却亲书一道手令:“不得称瑞,不得献捷,只记事实:草生三株,高约三寸,叶细茎弱,未知能否存活。”并将此事录入《塞外灾异图志》补遗篇,题为“荒原复绿初兆”。

    民间不知内情,反觉朝廷愈发严苛。有人私议:“从前烧草原说是救国,如今草刚冒头又不让高兴,这皇帝到底想怎样?”唯有太学中的学生渐渐明白:这是一种敬畏??对天地的敬畏,对生命的敬畏,对权力的敬畏。

    元封九年清明,霍光携酒独赴思过林。春风拂面,槐树抽芽,那株为工师张成所立的小树,已然长至齐胸高,树皮皲裂,却生机勃勃。他在树下设席,斟酒三杯:一杯敬刘据,一杯敬公孙弘,一杯敬那些无名死者。

    饮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铁匣,正是藏有野生草籽的那一枚。轻轻打开,见其中仅余两粒尚存,其余均已霉朽。他起身走到林边空地,亲手挖坑,将种子埋下,覆土压实,然后立一小石碑,无字。

    身旁随从问:“大人为何不刻字?”

    “因为不知道它们能不能活。”霍光淡淡道,“若活了,自然有人来刻;若死了,也不必让人记住失败。”

    话音未落,忽闻远处传来马蹄声急。一骑飞驰而至,乃是岭南急使:共荣祠前那片空地,今春首次栽种水稻成功!亩产虽仅三斗,然确为实证??被战火与仇恨浸透的土地,终于重新结出粮食。

    霍光听完,久久伫立,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咳嗽与泪水。他转身对使者道:“传我命令:从此每年清明,派专人前往共荣祠,播稻种,修水利,教越人子弟农艺。我要让那里变成真正的家园,不只是纪念堂。”

    使者领命而去。霍光回望思过林,阳光穿过新叶,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宛如岁月织就的锦缎。

    十年过去,元封十九年,长安城内外早已换了人间。太学扩建十倍,每年录取学子三千,其中三成出自西域、南越、匈奴遗民之家。街头巷尾,胡汉混居,言语相通,婚嫁自由。昔日唱童谣的盲眼老妪早已去世,然她所传曲调仍被孩童传唱,只是歌词又被悄然改动:

    > “子不类父?爱你老爹,玄武门见!

    > 父埋黄沙,儿种绿荫,

    > 一把火,两代恨,

    > 千年功罪谁评说,

    > 青山不负种树人。”

    这一年春,霍光年届五十,须发尽白,身形佝偻,然每日仍坚持步行上朝。某日归家途中,遇一少年拦路献诗。展开一看,竟是描写思过林的五言长诗,辞意沉郁,结尾一句云:“枯木亦有春,何必待神明?”霍光问其名,答曰:“张成,天水人。”霍光浑身一震,细看少年容貌,眉宇间竟与当年那位工师有几分相似。

    他颤抖着手将诗卷收入袖中,低声道:“好名字。好好念书,将来做个不说谎的史官。”

    当晚,他沐浴更衣,取出刘据所赐密函,终于拆开封印。展开一看,并非兵符密令,而是一幅画卷:画中是一片广袤绿洲,溪流潺潺,树木参天,孩童在林间追逐,老人在树下对弈,远处一座新城巍然矗立,城门匾额上书四个大字??**永宁归心**。画卷背面,是刘据亲笔小楷:

    > “子孟吾弟:

    > 若你见到此画,说明你已走过最黑的夜。

    > 我不信神佛,不信轮回,但我信你。

    > 信你能守住这片江山,直到它真正配得上‘太平’二字。

    > ??刘据绝笔”

    霍光捧画良久,伏案痛哭,泪落如雨,打湿了那“永宁归心”四字。

    翌日清晨,他命人将此画悬于政事堂正壁,下令今后凡入仕新人,必先观此图,诵其文,然后方可履职。

    同年夏,北方边哨急报:漠南沙带边缘,连续发现绿色痕迹!经核查,乃是一种耐盐碱的苔藓类植物开始自然繁殖,虽尚未形成草甸,但已是生态逆转之兆。霍光览报,未喜亦未忧,只批八字:“顺其自然,护其萌芽。”

    二十年后,元封三十一年,霍光病危,卧床不起。临终前,召弟子杨敞入室,授以毕生笔记,内含《治国十策》《灾异录》《忠勤谱》及《悔述篇》。最后一页写道:

    > “吾平生所行,皆非常之道。

    > 焚草原,化沙海,杀万人以安天下,忍万骂以全社稷。

    > 若后人以为善,则吾愿代君受恶名;

    > 若后人以为恶,则吾愿为千古罪人。

    > 唯望后来者,慎用权力,常怀悲悯,

    > 宁可慢一步,莫行绝路。

    > ??霍光绝笔”

    七日后,霍光卒,年五十六。朝廷追谥“文贞”,赐葬于思过林畔,不立碑,不刻铭,唯植槐树一棵,与众人同列。

    出殡之日,长安百姓自发罢市,夹道相送,哭声震野。西域十余国遣使吊唁,乌孙王子亲执绋引柩,南越长老焚香祷祝:“共荣祠不倒,恩公魂长存!”

    多年以后,当那条横贯北方的沙带终于被绿意覆盖,当孩子们在林中追逐嬉戏,当农夫在昔日焦土上收割麦穗,当史官翻开泛黄的竹简,读到那段被称为“焦土时代”的黑暗岁月时,总会有人提起两个名字:

    一个是刘据,人称“铁血帝王”;

    一个是霍光,世人谓之“背罪之人”。

    但他们共同写下的一句话,却被刻在了每一座新建的乡学门前:

    > **“君子防未然,不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

    风过林梢,书声琅琅。

    一片新叶,正悄然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