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歇后的第七日，长安城迎来了久违的晴朗。天光澄澈如洗，云絮轻飘于九重宫阙之上，仿佛天地也为之屏息，静候那一声终将响起的钟鸣。未央宫内，素幔低垂，香烟袅袅，百官肃立于殿前广场，身着缟素，神情凝重。三日来，举国哀恸未止，街巷之间哭声不绝，连市井小儿亦知“救世天子”已去，纷纷辍学焚纸，遥拜北方。

    霍光立于宣室殿阶前，手捧黄绢遗诏，目光沉静如古井。他已三昼夜未曾合眼，却无半分倦色。此刻他心中所念，并非权位更迭，而是那道临终前仍反复叮咛的嘱托：“你要替我守着这江山，不是守它的疆土，是守它的人心。”

    晨鼓响罢，百官就位。东方朔拄杖缓行，鬓发尽白，步履微颤，然双目依旧锐利如鹰。他望了一眼身旁的徐乐，低声叹道：“二十年前，我们还在争论该不该动周昌；如今，连陛下都走了。”徐乐未语，只将手中玉笏握得更紧，指节泛白。

    钟声起，九响齐鸣，象征帝王升遐、乾坤易主。太子刘进自偏殿而出，身穿孝服，面容清癯，眉宇间却透出一股不容动摇的坚毅。他缓步登台，向四方百官深深一揖，声音虽不高，却字字清晰：“父皇虽去，遗志长存。今日起，孤将以《五条遗诏》为纲，誓不负民，不负天下。”

    话音落，霍光展开诏书，再度诵读??这一遍，不再是宣告，而是传承。

    > “凡遇大旱、大水、大疫，地方官须七日内上报，逾期者斩！”

    此令一出，关东诸郡刺史皆汗流浃背。去年冀州蝗灾，太守隐瞒半月方报，若依新法，早已伏诛。今上初立，便以此震慑群臣：欺君可恕，欺民不可容！

    > “每岁秋收后，户部公布粮储明细，张贴各郡县，供百姓查验！”

    岭南一老农闻讯，竟携孙徒步三百里至郡府，只为亲眼看看那张贴于墙上的“常平仓实录”。他指着数字喃喃：“原来咱们交的税，真进了仓廪，没被贪了去……”

    > “科举之外，增设‘实务试’，专录农工医匠、水利火器、商贾贸易之才，不论出身，唯才是举！”

    消息传至江南，一名曾因身份卑微屡试不第的铁匠之子，跪在祖坟前痛哭失声。次日即赴京应试，携自制“曲辕犁图样”与“水力锻锤模型”，竟得廷试第三，授工部屯田司主事。

    > “朝廷兴建工程，必设‘民议坛’，由百姓推选十人参与监督，竣工具结方可验收！”

    此条最撼官场根基。有列侯冷笑：“岂能让泥腿子管皇家营建？”然不过月余，便有渭南修渠案发：监工虚报用工、克扣粮饷，民议代表当场揭发，证据确凿。刘进亲批：“斩首示众，抄没家产，分赐受害民夫。”自此，再无人敢轻视“民议”。

    > “每一任皇帝登基之初，须亲赴武德碑亭，诵读将士功臣事迹，立誓以民命为重，公义为先！”

    此誓成定制。百年之后，某昏君欲废之，百姓哗然，数千学子围宫请愿，终使其收回成命。史称“碑亭之谏”。

    诏毕，刘进转身面向群臣：“自今日起，朕不再称‘孤’，而称‘我’。因我非独尊贵之人，更是万民之仆。若有朝一日，你们见我不再听诉冤台之声，不再问边民冷暖，不再查仓廪虚实，请即刻以先帝遗诏责我，乃至废我！”

    满殿寂然，继而轰然叩首：“陛下圣明！万民有幸！”

    退朝后，霍光召集群臣密议于麒麟阁。议题只有一项：如何应对匈奴残部异动。

    金日?披甲入内，风尘仆仆，额角尚带刀痕。他拱手禀报：“据细作急报，康居境内，原匈奴右贤王之孙呼屠吾斯聚众万余，自称‘单于’，遣使联络乌桓旧部，意图南下劫掠五原、代郡。其口号曰：‘汉无主，天命归匈！’”

    卫伉怒极拍案：“鼠辈猖狂！待我点兵三万，踏平其巢穴！”

    东方朔却摇头：“不可轻动。今上初立，国丧未除，若兴大兵，恐扰民生，亦落人口实。且彼借‘汉无主’为名，正欲激我出战，以振其势。”

    霍光沉吟良久，忽问：“乌孙昆弥近况如何？”

    “回大人，”金日?答，“昨日刚有回信。昆弥已依先帝遗策，将其女许配宗室刘安之子，并派骑兵两千驻守伊吾卢，监视北道动静。”

    霍光点头：“好。传令西域都护府：即日起，关闭玉门关互市十日，断其盐铁交易；同时昭告诸国??凡助汉讨逆者，赐爵一级，赏金百斤；凡资敌通贼者，视为共犯，夷其三族！”

    又命金日?：“你持节西行，巡抚楼兰、龟兹、车师，宣读先帝遗诏与今上新政。记住，不必耀武扬威，只需让西域知道：汉虽换君，政不变，信不毁，恩威仍在！”

    七日后，金日?启程。临行前夜，他独自登上未央宫观星台。寒风凛冽，星河如练。他望着西方天际，低声自语：“陛下，您说要让我看‘谁能活’，而不是‘谁要反’……可活着的人，也想活得有尊严啊。”

    与此同时，陇西郡女教化使柳芸正在狄道县创办第二所“女塾”。她原是巴郡奴婢，因识字读书、善算账簿，被荐入“贤良方正科”，破格录用。三年来，她在西北十八县设立学堂四十余所，教导女子识字、育婴、纺织、记账，甚至传授《均田法》条文，使无数贫家妇女得以独立谋生。

    这一日，她正教孩童背诵《忠勇试》策论，忽有驿骑飞马而至，递上朝廷邸报。她展卷读罢，泪流满面。翌日清晨，召集所有女学生于院中，点燃香烛，齐声诵读刘据遗诏全文。诵毕，她高声道：“从今往后，我们读书，不再只为脱贱籍，更为继先帝之志??让天下女子，也能堂堂正正做人！”

    民间震动，响应者众。短短数月，全国新增“女塾”百余所，连匈奴降部中的妇人也开始学习汉字。有胡妇感叹：“从前男人打仗抢东西，女人只能缝皮袍；如今我也能写名字，能算账，能帮部落谈互市价钱了。”

    而在遥远的敦煌，那位十二岁的“小李冰”已成长为青年水利官。他本名李承，幼时因家乡岷江泛滥，父母双亡，幸得官府救济入学，展现出惊人天赋。十六岁参与修订《代田法》，十九岁主持疏浚疏勒河，今已被擢升为西域都护府屯田副使。

    他在轮台接到遗诏抄本，当即率军民于戈壁之中立碑一座，上书：“敬念救世天子恩德，此渠永名为‘据渠’。”并下令沿渠种柳十万株，谓之“思君树”。每逢清明，戍卒百姓皆于此焚香祭拜。

    朝堂之上，改革持续推进。刘进虽年轻，却不乏决断。他深知父亲所惧??怕他成为“守成之君”，故刻意打破旧例。春耕伊始，便下诏免除全国孤儿寡母三年赋役，并命太医署派遣“流动医队”深入山区，免费施药。又改革军制，废除“世袭军户”，改为“征募轮戍”，士兵服役五年即可返乡务农，家属享免税优待。

    最令人震惊之举，发生于夏末。

    一名来自南阳的少年农夫，因精通水稻轮作之法，改良“火耕水耨”，使亩产翻倍，竟通过“实务试”被直接任命为“农政参军”，秩比六百石，位列朝班。当他在殿前陈述“以粪肥代焚林，以蓄水代漫灌”的新法时，满朝文武瞠目结舌。有老儒讥讽：“一介村夫，安得立于丹墀？”

    刘进却起身离座，亲自为其斟茶，笑道：“昔年周公吐哺，恐失天下之士；今日我为农夫执壶，又有何不可？你们读《诗经》，可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那是百姓的声音。朕今日所做，不过是把他们的智慧，请进庙堂罢了。”

    自此，“实务试”地位渐与科举并列，民间掀起“学技热潮”。铁匠研习冶铸图谱，渔夫绘制海图潮汐，织女创新提花机杼，甚至连街头说书人也将《律令新解》编成唱词，在坊间广为流传。

    秋分之日，武德节如期举行。这是刘据驾崩后的第一个武德节，意义非凡。刘进亲自主持大典，仪式较往年更为庄重。他先至武德碑亭，诵读阵亡将士与功臣名录，逐一献花。当念到“冠军侯霍去病”与“救世天子刘据”时，声音哽咽，百官随之落泪。

    随后，他在宣室殿前宣布：“自今岁起，武德节不再仅祭英雄，更要表彰‘平凡之光’??那些默默改变这片土地的普通人。”

    首位受封者，竟是那位曾揭发私堰的老农李翁。此时他已年过八旬，步履蹒跚，由曾孙搀扶登台。刘进亲手为他戴上“惠民勋章”，并命史官将其治水事迹录入国史，题为《李翁传》。

    第二位，是那位女教化使柳芸。她身着素裙，不施粉黛，昂首而立。刘进赞曰：“汝以女子之身，开万世之先河，使千万姐妹得以抬头走路、张口说话。此功不在开疆，而在开人心！”

    台下万千百姓欢呼如雷。有老妪泣道：“我活了七十岁，头一回见女人也能受封侯礼！”

    第三位，是小李冰??如今的李承。他带来一幅西域水利总图，详述如何引雪山融水灌溉千里荒漠。刘进览图大喜，当即下诏：“准其所请，调拨钱粮十万，征发民夫五千，三年内建成‘据渠灌区’，惠及西域三十六城！”

    典礼结束时，天空再度浮现异象：一道极光横贯苍穹，形如巨笔，似要在天幕书写什么。百姓惊呼跪倒，皆言：“先帝显灵，见证新世！”

    然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冬月初雪降临之际，一封密奏送抵御前：燕地豪强联合宗室刘胥（景帝之孙），暗中囤积粮草，勾结辽东马贼，图谋不轨。其党羽散布谣言：“新君年少，牝鸡司晨，汉室将亡！”更有甚者，在夜间焚烧“诉冤台”，砸毁“告示栏”，妄图阻断新政之声。

    刘进览奏不动声色，召霍光、东方朔、金日?三人密议。

    “杀之？”卫伉请命。

    “不。”刘进摇头，“父皇说过，杀人容易，救人难。我们要让他们自己站出来，认错，悔改，然后……重新做人。”

    三日后，朝廷突然宣布：将在蓟城举办首届“天下农会”，邀请各地豪强、地主、乡绅共商屯田富国之道，并特许每人携带护卫二十名，以保安全。

    消息传出，燕地众人窃喜，以为有机可乘。刘胥更得意忘形，亲率三百骑南下，沿途炫耀武力，宣称“将还天下清明”。

    然当他们抵达蓟城时，迎接他们的不是刀斧，而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盛会。

    城门大开，百姓夹道欢迎。街道两旁摆满各地特产：巴蜀米酒、江南丝绸、陇右羊毛、南海珍珠……更有无数农具模型、水利图纸、新式纺车陈列展览。会场中央，竖立一块巨大沙盘，展示全国农田分布与灌溉系统，由“农政参军”现场讲解如何科学耕作、提高产量。

    刘进亲临致辞：“诸位皆为地方栋梁，朕不疑尔忠诚。今日相邀，只为共谋富国之策。若有良法，朕愿倾国推行；若有难处，朕必亲自解决。”

    随后，他请出李翁、柳芸、李承三人，分别讲述“平民如何治水”、“女子如何兴教”、“少年如何变法”。全场寂静，无数豪强低头沉思。

    最后一日，刘进宣布：“凡自愿申报隐田者，五年内免追赋税；凡捐出部分土地用于‘公田养老’者，赐爵一级，子孙科举加分。”又设“悔过台”，供曾犯错者自陈罪行，只要真心改过，一律赦免。

    七日内，竟有十七家豪强主动交出隐田三十万亩，刘胥亦上表请罪，愿献家财三分之一以赎前愆。刘进欣然接纳，不仅赦其罪，反封其为“劝农使”，命其巡视北方，推广先进农法。

    一场风暴，化于无形。

    年后春来，万象更新。长安街头，孩童们传唱新童谣：

    > “爹爹莫愁租，朝廷有均田；

    > 娘亲莫哭儿，太医送药丸；

    > 兄长莫从军，家中有轮戍；

    > 妹妹莫嫁人，学堂等你来！”

    而在未央宫深处，刘进每日清晨必至先帝灵前，静坐片刻。一日，他忽然发现枕边《均田法》竹简之下，压着一张泛黄纸片，字迹熟悉??正是刘据亲笔：

    > “我死后，若见百姓笑，便是我在笑；

    > 若闻民间安，便是我未死。

    > 切记：江山非你一人之业，乃是千千万万人共同砌成的城。你所要做的，不是守住它，而是让它不断生长。”

    刘进读罢，伏地痛哭，良久不起。

    多年后，当他也垂垂老矣，曾在某个雪夜携孙登临观星台。少年仰望星空，忽问：“爷爷，真的有‘救世天子’吗？”

    刘进微笑，指向脚下灯火：“你看那万家炊烟，哪一缕不是他点燃的？你看那夜读之声，哪一个字不是他争取来的？他不在史书里，他在人们活着的方式里。”

    风起，吹散云层，银河再现。

    星辰流转，人间前行。

    而那个名字??刘据，始终如北斗，悬于历史长空，照亮后来者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