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后,终南山的春色依旧如旧。山间溪水潺潺,桃花初绽,新叶在晨光中泛着嫩绿的光泽。义塾前那块刻着“米要干净,心要明亮”的青石碑已被岁月磨去些许棱角,字迹却愈发沉实,仿佛深深嵌入了石头的血脉之中。
师婉每日清晨仍会扫院、煮粥、点名上课。学生们已换了一茬又一茬,最早那批孩子有的做了县学教谕,有的入监察院为吏,最年幼的也已成家立业。如今坐在堂前的,是些七八岁的孩童,脸上还带着山村泥土的气息,眼神却清亮如泉。
这日午后,阳光斜照,林小禾自长安归来。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躲在角落、只会默写符文的小女孩,而是“三司监察院”轮值主官之一,掌管“文书辨伪司”。她穿着素麻深衣,发髻用一支竹簪固定,肩上背着一只旧布囊,里面装着几册新编的《民谣考异》与一份密报。
“先生,师母。”她在院门口跪下,行了大礼。
师婉扶起她:“在外做官的人,还讲这些虚礼?”
林小禾低头一笑:“在您面前,我永远是那个分不清‘迷苓’和‘蘼芜’的笨学生。”
邓盛去世后,师婉便不再称“先生”,只道自己是个守灶台的老妇人。可林小禾知道,这座山中的每一粒米、每一笔账、每一次月夜围谈,都是邓公未竟之志的延续。她此来,是为送一件东西??一封由太上皇刘彻亲笔所书的信,附带一枚铜印,印文为“天理自在民心”。
“陛下……不,太上皇说,这是他闭关三年后悟出的道理。”林小禾将信呈上,“他说,当年若早懂这一句,或不至于被‘守一子’蒙蔽二十年。”
师婉接过信,未拆,只是轻轻放在案上。她望着窗外桃树,花瓣正随风飘落,像一场无声的雨。
“他终于明白了?”她轻声问。
“明白了。”林小禾点头,“也后悔了。他说,他曾以为掌控天下便是治国,却忘了百姓不是棋子,而是镜子。你对他们如何,他们就映出什么。”
师婉沉默良久,才道:“人能醒悟,总是好事。可有些代价,已经无法挽回。”
林小禾从布囊中取出一本薄册,封皮无字,纸张泛黄。她双手奉上:“这是陈行进老师的遗稿残卷,我在洛阳一处废弃官仓的夹墙里找到的。原来他生前一直在记录各地赋税变动与灾情隐匿,只是来不及送出。最后一页写着:‘若有人读到此书,请替我问一句??这账,对吗?’”
师婉的手微微颤抖。她曾亲眼见陈行进被人拖走,只因他在一次乡议中指出某郡粮仓虚报存粮三万石。那时无人敢言,唯有邓盛站出来说:“账不对,就得查。”而今,这本尘封的账册终于重见天日。
当夜,师婉独自在灯下翻阅残卷。油火跳跃,映得她满头白发如霜。她逐页抄录,将那些模糊的墨迹重新誊清,直至五更。次日清晨,她把书交给了林小禾。
“拿去吧。”她说,“不必署名,不必提是谁发现的。就让它像一粒种子,落在该落的地方。”
林小禾郑重收下,临行前问道:“师母,您觉得……我们真的做到了吗?”
“做到什么?”
“让每个人都能问那一句‘不对劲’?”
师婉望向远处山巅,云雾缭绕,似有若无。“没有彻底做到,但也没彻底失败。”她缓缓道,“就像这山里的树,你种下一棵,未必立刻成林。可只要根扎下了,风再大,也吹不散。”
***
数月后,北方边郡传来异动。
玄菟郡一夜之间冒出数十座“通灵坛”,自称奉“守一真君”旨意,降下神谕,言“圣明天子当兴于辽东”。更有孩童被诱入深山,称其梦中得见金甲神人授经,醒来竟能背诵《承影秘典》残篇。地方官起初不信,派差役驱散,谁知次日百姓自发聚集,携粮献牲,呼声震野。
监察院急调赵远前往查办。他乔装成游方郎中,潜入村落,发现所谓“神童”皆眼瞳涣散,言语重复,且每日必饮一种红色药汤。他取样化验,果然检出“迷苓灰”成分,与当年泰山洞窟所获一致。更令人震惊的是,这些药汤的配方,竟出自朝廷太医署早年封存的一份禁方??正是董安任御史大夫时主持修订的《百毒辑要》。
赵远立即上报,并附奏折一道:
> “臣查,此次作乱者非仅愚民惑众,实有官吏勾结。
> 太医署少监李延年,私启禁阁,抄录迷苓制法,转交辽东商人;
> 玄菟太守徐广,纵容祭坛设立,收受供奉黄金二百斤;
> 更有可疑者,近半年来,多道奏章称‘民间祥瑞频现’,皆由同一笔迹起草,经不同州郡上报,显系串联伪造。
> 臣请启动‘反照程序’,彻查文书流转路径,追索幕后之人。”
奏章递入宫中,三日内毫无动静。
百姓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皇帝老了,不愿再听坏消息;有人说太上皇仍在幕后操控,不愿承认自己曾宠信奸佞;更有人悄悄传言:“明镜台”也不干净了,连“反照院”都成了新的权力游戏场。
就在人心浮动之际,终南山中传出一则消息:**《陈行进账录》全文刊印,免费散发至各郡县学宫。**
这不是官方文书,也不是监察院令,而是一本由民间书坊自发排版印刷的小册子,封面只有八个字:“**看清楚,再相信。**”书中不仅收录了陈行进的手稿,还附有林小禾整理的比对图表,列出历年赋税、灾荒、人口流失之间的逻辑矛盾,甚至用孩童也能懂的语言解释什么叫“数据造假”。
短短半月,此书传遍十三州。茶馆有人朗读,村塾拿来当教材,连戍边士卒也在篝火旁传阅。一个老兵看完后拍案而起:“怪不得我家那亩地年年说丰收,粮税却越交越多!原来账早就被人改了!”
与此同时,齐地一名老农带领村民拦下押运官粮的车队,指着车上麻袋说:“你们报的是‘新收秋粮’,可这气味发酸,分明是陈谷掺沙!我们按《账录》里的方法验过!”县令闻讯赶来,欲以“阻挠公务”治罪,却被随后赶到的监察院密探当场拿下??那密探竟是当年义塾的学生,如今化名潜伏于地方衙门。
风浪愈演愈烈,宫中终于有了回应。
新帝下诏,宣布重启“反照大审”,由三司监察院全权负责,允许百姓联名举证,不限身份,不论远近。诏书末尾特别注明:“凡举报属实者,赏银十两;若查出官员包庇,则连坐三级。”
然而,真正震动朝野的,是太上皇刘彻亲自写下的一段朱批:
> “朕昔年拒听忠言,误信虚妄,致令邪说滋蔓,百姓受苦。
> 今观《陈行进账录》,字字如刀,刺我心肺。
> 特颁此谕:
> 自即日起,凡以‘天命’‘神谕’为名扰民者,无论僧道官民,一律按‘影嗣余党’论处;
> 所有祭祀活动,须提前申报用途、经费、参与人员,违者严惩;
> 并准许民间自行组建‘验谣会’,持《辨伪录》巡查乡里,纠察谎言。”
>
> 落款处,盖着一方旧印??那是当年邓盛拒绝接受的“钦赐明镜使”金印,此刻却被刘彻亲手盖下,仿佛是一种迟来的忏悔。
消息传出,天下哗然。
有人痛哭流涕,说终于等到了公道;有人冷笑讥讽,说不过是帝王又一次收买民心的手段;更多的人则默默拿起笔,在自家墙上抄下《账录》中的句子,或教孩子背诵“三问法”。
而在终南山,师婉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纸粗糙,字迹歪斜,像是个不识多少字的人勉强写成:
> “阿婆:
> 我爹是给徐广送钱的商人之一。
> 我亲眼见他烧掉一张契据,说‘只要神坛起来了,咱们就能免三年商税’。
> 我没敢说,因为我怕。
> 可看了您发的书,我想起我娘死前也说过一句话:‘米要是脏的,吃了会拉肚子;话要是假的,听了会变傻。’
> 我现在把我知道的都写下来了。
> 若有用,请交给林大人。
> 我不要赏钱,只想睡个安稳觉。”
>
> 信后附着一张手绘路线图,标注了七处秘密仓库的位置,其中三处藏有大量伪造的“天降符帛”。
师婉看完,久久未语。她走到院中,将信投入炉火。火焰腾起,照亮她苍老的脸庞。她低声念道:“你看,邓盛,他们还在问‘不对劲’。火种没灭。”
***
又一年,春寒料峭。
终南义塾迎来第一百二十位新生。是个八岁男孩,名叫阿黍,母亲早亡,父亲是个哑巴樵夫,只能用手势比划孩子的来历??他是从路边捡来的弃婴,襁褓中只裹着半碗冷粥。
师婉收下了他。
第一堂课,她依旧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米粥,摆在案上。
“谁饿了?”她问。
小童们举手。
她点了阿黍。
男孩上前,低头就要喝。
“等等。”师婉轻声道,“先看看。”
阿黍一愣,抬起头。
“米粒完整吗?有没有砂石?颜色正常吗?”
男孩仔细瞧了片刻,点点头:“米很干净。”
“好。”师婉笑了,“那你喝吧。”
阿黍捧起碗,小口啜饮。热粥滑入喉咙,他忽然停下,皱眉道:“阿婆,这粥……好像少了点东西。”
“少了什么?”
“我不知道……就是感觉……不该这么简单。”
孩子们哄笑起来,以为他在开玩笑。
可师婉却怔住了。
她看着这个满脸稚气的孩子,忽然想起邓盛临终前的话:“将来他们走出这座山,会遇到很多人,很多话……但在你心里那句不肯咽下去的‘不对劲’里。”
她慢慢坐下,声音温和:“你说得对。这粥确实少了点东西。”
“是什么?”
“是提问的人。”她说,“从前,有人为我们问‘这米从哪儿来’;现在,轮到我们去问别人??为什么要有粥?为什么有人没粥喝?为什么有些人宁愿造神也不愿分粮?”
阿黍似懂非懂,却用力记下了。
当晚,师婉在《影录》第八卷写下新条目:
> “今日收一孤儿,名阿黍。
> 饮粥时言‘感觉不对’。
> 未教而疑,不训而问。
> 此非天赋,乃人心本然。
> 故知:光明不在启蒙,而在唤醒。
> 只要世间尚有一人肯说‘我觉得不对’,
> 邓盛所信之道,便未曾死去。”
窗外,春风拂过山林,吹动屋檐下的铜铃,叮咚作响,如同遥远岁月里的回音。
多年以后,当阿黍成为新一代“验谣会”领袖,率众揭穿一场横跨五郡的“河神娶亲”骗局时,有人问他为何如此执着。
他站在河边,望着被捞起的少女尸身,轻声答道:“因为我记得第一碗粥的味道??它很干净,但它提醒我,世界并不干净。”
而在终南山深处,那面映照苍穹的铜镜,依旧静静立于原地。
每逢晴夜,星光洒落镜面,仿佛千万双眼睛,正在低头查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