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三。
    南巡队伍在通州码头下船,太子一行人在驿站休整一天,隔日仪仗队进京。
    通往皇宫的正阳门大街上,和去年太子启程时一样一早便进行了净街。
    跑来看热闹的百姓在仪仗队经过时被五城兵马司、顺天府的衙差护卫们隔在两侧,看似安静地跪着。
    其中包括今年四月抵京的姜宋两家人。
    “来了来了!好家伙,咋看着这阵势好像比去的时候还要大啊?”
    有人趁队伍来他们这边之前偷摸着往仪仗队方向瞧,压低了嗓子惊叹。
    “这不废话?咱出去一年路上的车马嚼用也会多啊,更别说太子,到了当地那些当官的不得给咱太子……”
    “闭嘴!我看你是活腻了!”
    “又没啥,咱太子是啥样的太子别地儿的不了解,咱还能不清楚?谁都可能贪,就咱陛下跟太子不可能!”
    “刚出京就整治了几个弄虚作假中饱私囊的贪官,三月里砍头的时候我还去看了呢,这都多亏了太子。”
    “这一路好像大多时候都在坐船?我咋瞧着太子爷清减了不少呢?”
    “去你的!离咱还那么远呢,前头还有那么多官兵,当你是千里眼啊?”
    “等会儿我一定要看看咱太子爷长啥样,去年位置没找对啥也没瞅见!”
    “去的时候十六回来十七,咱太子也是越长越大了,不知道是不是更俊了。”
    “我听在通州码头那边做工的亲戚说,太子跟前有个特水灵的小宫女。”
    “少见多怪……”
    宋樱低着头往她哥那边侧了侧脸,用气音问:“那啥太子有骆少爷俊吗?”
    宋武都懒得搭理她,还“太子有骆少爷俊吗”,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好吗!
    太子就算是个乌龟王八样儿,他的身份地位也能让他俊得宛如天神!
    所以小丫头片子就是小丫头片子。
    啥也不懂。
    宋樱看出了她哥的意思,气得狠狠拐了他一肘子,冷哼着压低声音说:“没骆少爷俊,再尊贵我也看不上!”
    十二岁的姜存简摁着她的后脑勺一把将人给按到地上,“闭嘴!”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一阵小骚动之后安静了下来,百姓们纷纷噤了声。
    众人或是恭敬伏首,或是小心抬眼窥视,总之没一个人发出声音。
    宋樱刚才口气不小,真到了时候却是大气不敢吭一声,低着头就差怂成球。
    宋文宋武跟她差不多。
    前面的姜劭卿夫妻及二老也都安分地跪着。
    只有姜存简,听到沉重的车轱辘声由远及近,他壮着胆子偷偷抬了抬头。
    略过前方重重的仪仗军,先入眼的是八匹皮毛油光锃亮的黑色高头大马。
    再是那一辆姜存简只曾在书中读到过的,仿若仙宫也似、通身金红雕满了蟠龙、麒麟、祥云的储君金辂。
    金辂前门两侧明黄色的缎帘随风晃动,正中间偌大的宝座上端坐着一人。
    其人身姿挺拔卓然,威风赫赫。
    一身玄袍以金线绣了姿态各异的龙纹,条条金龙在阳光下泛着夺目金光。
    姜存简原是只想一睹太子车驾的威严,见状下意识便心中生畏地想要低头。
    岂料随着车驾行近那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姜存简周身猛地一僵。
    瞳孔阵阵紧缩。
    而就在此时。
    那人看了过来。
    隔着寒光微现的九旒冕,那双清冷淡漠的凤眸透着与生俱来的矜贵疏离。
    年前腊月还在一起谈经论史、同桌吃饭的人,此时俨然完全成了陌生人。
    不对。
    确切的说连生人都算不上。
    而是一个君,一个民。
    那人漠然地收回了视线。
    随着车驾徐徐经过,姜存简看到了宝座之后,那道垂首跪坐的小身影。
    .
    三年后。
    夜半寅时。
    元淳宫后寝殿,卧房。
    数个小太监悄然立在黄花梨黑漆透雕龙凤穿花嵌螺钿三进拔步床前。
    手中依次捧着牙具、茶盏、唾壶、铜盆、面巾等洗漱一应用具,以及太子今日在及冠礼举行前要穿的衣物。
    槛儿用小银勺从甜白釉的小瓷罐里取了一小勺牙粉,放入只寻常酒杯大小的漱口盂中以茶水调成糊状。
    再用小银勺将其盛放至太子的鎏金象牙柄白马尾牙刷上,搁下小银勺。
    太子刚由海顺服侍着穿好中衣裤,槛儿上前将牙刷呈递到他面前。
    待太子刷完牙,槛儿将牙刷放到装牙具的托盘里,捧托盘的小太监悄声退下。
    端着茶盏的小太监上前。
    太子就着茶水漱口,捧着唾壶的人适时上前。
    太子漱完口,又喝了两口袁宝呈上来的带有清幽兰香的苏州虎丘茶。
    槛儿从他手中接过茶盏放回托盘,取了手帕要替他擦拭唇上的水渍。
    但她身量不够,习惯性踮了踮脚。
    下一刻,手里的帕子被太子拿了去。
    槛儿看着他自己拿帕子擦着嘴,潋滟似水的美目弯了弯,睫羽跟着颤了两下。
    像被风吹动的花瓣。
    骆峋薄唇微抿,将帕子递给她的同时默默移开视线行到妆台前落座。
    端着铜盆、面巾的人跟过来,等太子净了手,槛儿拿棉布巾子替他擦干。
    又拿了另一条巾子打湿供他净面。
    太子洗脸也不需要别人在他脸上抹来抹去,但涂抹面脂却是无法避免。
    槛儿听海顺说太子小时候是自己对着镜子抹面脂,但大了太子爷对着镜子就别扭了,都是他伺候着抹。
    槛儿还是去年才开始接手这活儿的。
    十四岁的槛儿已然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芙蓉面远山黛。
    鼻腻鹅脂,唇若朱丹。
    身形看似纤细却是不同于时下多数女子的纤瘦,身段儿极为玲珑有致。
    举手投足间既有少女的娇俏,又散发着一股与生俱来难以言喻的媚。
    就仿佛一朵已然长成的重瓣粉牡丹花苞,只等着及笄之后完全绽开。
    也不得不说,女大真是十八变。
    骆峋闭着眼,借想加冠礼上的事来忽视小姑娘在他脸上抹来抹去的触感。
    等终于洗漱弄罢。
    槛儿与海顺替太子换了身绛红底云锦绣卧龙纹盘领袍,头上以发簪固定着二龙戏珠金博山乌纱折上巾。
    今日三月二十,是太子的二十岁生辰。
    也是他的及冠礼。
    太子的冠礼在奉天殿举行,由陛下亲自主持,文武百官尽数在列。
    等吉时一到,去年冬月刚上任的内阁首辅沈仲山便会为太子除去这一身采衣。
    换上公服,初加进贤冠。
    等太子向皇帝行了拜礼,接受了百官祝贺又会另换一身绛纱袍,由太子太傅杨泊安为太子加远游冠。
    第三次加冠。
    也就是最后一次加的,便是九旒冕冠。
    之前南巡时太子曾穿过衮冕,但那时他没成年,衮冕的形制和穿戴方式都不是按着及冠后的方式来的。
    今日三加完成,太子换上的便是完整的储君衮冕,标志着他正式成年。
    也象征了太子作为储君的权威与责任。
    太子的冠礼场合槛儿不随行。
    所以临送太子出门前,她很是郑重地向他道了一声:“恭贺殿下及冠。”
    二十岁的骆峋相较于三年前褪去了少年的稚嫩青涩,八尺有四的挺拔身量,宽肩窄腰,身形高大伟岸。
    脸仍是俊,只面部轮廓更为棱角分明。
    如墨的丹凤眸也较之以前更为幽深冷冽,让人更加猜不透他的心思。
    但在他身边六年,槛儿知晓他的性情。
    也早已不畏惧他了。
    只近两年每逢太子这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时,槛儿的心跳便总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脸也不受控地发烫。
    就譬如现在。
    “殿下,要出门了……”槛儿强行忽视不听话的心跳,柔声提醒道。
    骆峋的视线落在她丰盈光洁浮着一片胭脂色的面颊上,落在她秾丽的眉眼间,看她的眼睫如蝶翼般轻颤。
    他想像以前那样,摸摸她的双丫髻。
    然她长大了。
    如他曾经希冀的那般。
    骆峋的指尖蜷了蜷,终究没摸上去,只“嗯”了一声,道:“等孤回来。”
    槛儿的心像似被涨得满满的。
    “好。”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