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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8章 旧恨新仇
    翌日上午,禁中,垂拱殿。

    邓宣言步履轻柔地从外面走向大殿,正看到三司使张方平从里面出来,两人略微颔首致意之后便擦肩而过。

    在大宋,士大夫结交内侍是大忌,哪怕有所风闻都会被政敌用以攻讦,也往往都能弹劾去职。

    故此官员们通常对此会非常谨慎。

    当然了,这种事情都是拿不到台面上的,该结交,其实还是会结交。

    这里面的道理很简单,官家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禁中,所以结交内侍是能获得信息差优势的.在庙堂里,能窥探到官家心意的官员,注定会比别人爬得更高;而对于那些已经爬到高位的人来讲,想要保住自己的位置,更是需要频繁了解官家在想什么、做什么。

    殿内,官家赵祯正在案前挥毫泼墨,旁边还放着几本奏章。

    他余光其实瞥见了邓宣言进来,但权当没看见。

    写完之后,赵祯放下笔,拿起旁边的押章沾了些赤色印泥,盖在了纸上。

    “如何?”

    赵祯的书法虽然称不上一代大家,但水平也已经远超普通士大夫了,邓宣言垫着脚细细望去。

    “《赐梅挚知杭州》

    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

    剖符宣政化,持橐辍才流。

    暂出论思列,遥分旰昃忧。

    循良勤抚俗,来暮听歌讴。”

    这是给龙图阁直学士、右谏议大夫梅挚的御赐诗。

    作为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的考官之一,梅挚背了“嘉祐贡举”事件的黑锅,已经被外放贬为杭州知州了,目前正在交接原本的差事。

    不过,官家心里始终都是有一杆秤的。

    这件事情本就不是梅挚的责任,所以虽然将其贬谪外放,但却要赐诗以表明态度。

    邓宣言细细品读,心下已然明了。

    官家这诗,明为送行,实则慰勉,字里行间透着“朕知卿委屈,暂避风头,好生治理地方,勿以为意”的意味。

    他躬身赞道:“陛下仁厚,梅学士得此天语垂怜,纵有委屈,亦当化为感激涕零,必于杭州任上兢兢业业,以报圣恩。”

    赵祯不置可否,将诗作交给一旁侍候的内侍,吩咐道:“即刻送往梅学士处。”

    处理完此事,赵祯问道:“可是有事?”

    邓宣言上前一步,低声道:“官家,皇城司报,昨夜蜀地士子在东榆林巷酒楼聚会时,夏国使臣徐舜卿率武士闯入,言语挑衅,几生事端。”

    “哦?”

    “据皇城司扮作酒楼伙计负责监视的便装‘察子’所言,徐舜卿借张元旧诗发难,讥讽我朝科举不公,又当众诵读其所作《英雄论》,为叛臣张元、吴昊张目,言语间多有招揽落第士子投夏之意。”

    赵祯眉间一冷。

    “好个徐舜卿,竟敢在东京开封,公然蛊惑朕的读书种子。”

    他手指轻叩御案,发出“砰砰”声响:“后来如何?”

    “幸得今科省元陆北顾临场作《英雄论》驳斥,义正词严,压服其气焰徐舜卿理屈词穷,正欲发作时,皇城司冰井务押班吕茂已率甲士赶到,将这些夏人‘请’回驿馆。”

    探事司和冰井务是皇城司下属的两大部门,相比于由禁军亲事官负责的探事司,冰井务则完全由内侍负责。

    而“冰井务”的前身,其实只是负责在伏天时送冰块的只不过现在作为情报部门,其职责已经跟名字完全没关系了。

    这与清朝的“粘杆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邓宣言顿了顿,补充道:“据皇城司报,陆北顾所作《英雄论》,立论正大,文采斐然,在场士子皆为之振奋。而两篇文章均已誊录,不知官家是否一观?”

    随后,邓宣言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纸。

    “呈上来吧。”

    邓宣言展开纸张,恭谨地放到御案上。

    赵祯细细地看着,殿内一时静默,只闻更漏滴答之声。

    看过陆北顾的《英雄论》,赵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思。

    “陆北顾又是他。”

    赵祯又特意从案上拿起一份奏章看了看,随后才放下问道:“徐舜卿所为,是自作主张,还是夏国国内授意?”

    “皇城司探得,徐舜卿此行除朝贺外,似另负有招揽人才的密令。其近日频频接触落第举子,尤以陕籍、蜀籍为多。”

    赵祯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殿前的庭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那些落第举子当时反应如何?”

    “多数举子义愤填膺,尤在陆北顾作文驳斥后,群情激昂,然当时确有少数人面露思索之色,似为徐舜卿之言所动。”

    赵祯闻言,目光从窗外收回,眼神微凝。

    “徐舜卿此举包藏祸心,非止于逞口舌之利,意在动摇我士心,乱我朝取士之基。幸有陆北顾挺身而出,以正理破邪说,扬我大宋文华正气,挫其锋芒。此非独一士之胜,实乃国朝养士百年所就。”

    听着官家给事件定性,邓宣言连连颔首附和。

    “传谕皇城司,把让便装‘察子’把昨日酒楼中徐舜卿如何无礼挑衅、我朝士子如何同心抗辩、夏人如何理屈词穷悻悻而退之情状细细说来,然后于开封市井街巷间广为传播。务使汴京百姓,皆知夏使乖张无状,亦知我大宋自有铮铮铁骨,非蛮夷诡辞所能撼动。”

    邓宣言心领神会,深知官家意图借此机会,不仅对内凝聚士民之心,对外亦要在外交方面占据上风。

    他立刻躬身应道:“奴婢遵旨,皇城司于市井间多有耳目,察子们善于此道,必能使此事传遍开封。”

    “嗯。”

    赵祯微微颔首,补充道:“传扬之时须把握分寸,着重宣扬我朝士子之正气与才学,凸显夏使之无理与挫败即可至于少数士子曾有动摇之态,不必提及,勿伤及国朝颜面,亦免为夏人提供口实。”

    “陛下圣明。”

    邓宣言恭敬应答:“皇城司知晓轻重,定会妥善处置,只扬其彩,隐其微瑕,尽显我大宋上国风范。”

    “去吧。”

    邓宣言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垂拱殿,立即着手安排皇城司执行官家的旨意。

    赵祯独自立于殿中,手掌挎着腰间玉带。

    窗外天色湛蓝,几只燕子掠过宫墙,飞向熙攘的开封外城。

    而城中,有春风得意的及第者,有心灰意冷的落榜人,有忠心耿耿的臣子,也有包藏祸心的使臣这一切,都需他这位官家来权衡掌控。

    赵祯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吟诵着文章里的句子:“丈夫之气,不因显晦而殊;英雄之志,不为穷达所易。”

    吟罢,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少年意气,倒是可贵。”

    而陆北顾并不清楚这些事情,这日下午,他跟往常一样来到宋庠的府邸学习。

    但到了酉时末刻他离开宋府的时候,却被宋府的门房告知,方才有人来给他留了一封信。

    拆开信,陆北顾发现是范祥手书,上面就一行字,让陆北顾去三司衙门找他,信后还附了张盖着盐铁副使印章的“手帖”。

    相比于能在一段时间内使用的“公凭”,“手帖”则属于一次性的出入证。

    因为办赤契的时候去过,所以陆北顾也算是轻车熟路。

    而三司衙门虽然同样坐落于内城核心区域,但相较于枢密院、政事堂的规模,其衙门规制可就大太多了,说是超级部门绝对不夸张。

    朱漆高墙的高度几欲与宫墙比肩,门前一对镇煞石獬豸怒目圆睁,俯瞰着往来行人。

    门楣之上,“三司”二字匾额厚重如铁,乃宋太祖御笔亲题,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

    不过跟上次去角落里单独开辟出来办契书公证的小院不一样,这次陆北顾是走的正门,在正门旁边的小门,陆北顾持着“手帖”经由门吏验明正身,方得踏入这帝国财赋中枢之地。

    甫一入门,气氛便跟外面截然不同。

    但见广阔的前庭之内,人影如织,皆步履匆匆,胥吏们怀抱成捆札子、账册往来不断,更有嘈杂的算盘声和交谈声响起。

    他依着小吏指引,走了半天方才来到盐铁司。

    门前守着一名面无表情的老吏,验过手帖后,略一点头,侧身让开通路。

    进去之后,陆北顾发现,盐铁司虽然仅仅是三司之一,但办公所占据的场地就已经比他去过的泸州州衙面积还要大得多了。

    盐铁副使的值房位于一条相对安静的廊道尽头,门微微敞着,没关严实。

    陆北顾敲了敲门。

    范祥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进来。”

    陆北顾推门而入,值房极宽敞,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榆木架,塞满了各类卷宗账册,标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盐案”、“茶案”、“胄案”等字样。

    一张巨大的公案横陈中央,其上文书堆积如山,几乎将后方的人影完全遮蔽。

    看着范祥正在奋笔疾书,陆北顾屏息静立,不敢打扰。

    他其实满腹疑窦,不知这位手握实权的盐铁副使为何突然要见自己。

    片刻后,范祥才放下笔。

    范祥身着绯色公服,打量了一下陆北顾,脸上并无寒暄之意,直接指向公案一侧的椅子。

    “坐吧,找你有两件事,坐下来慢慢说。”

    陆北顾依言坐下,心头疑虑更甚。

    范祥走到他身后,亲自把门给关了,并且上了闩,没了外面的阳光,室内顿时暗了下来。

    烛光下,范祥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但陆北顾知道对方特意唤他前来,绝不只是为了闲谈。

    “中午的时候,张相公跟我说虞部郎中裴德谷上奏官家,弹劾于你。”

    “弹劾我?”

    陆北顾一怔。

    裴德谷是他嫂嫂裴妍的大伯,虽然嫂嫂与娘家断绝了往来,但为何要弹劾他呢?

    范祥看陆北顾神色也有些懵,继续平静地说道:“他奏章中所言,是指控你乃罪官之后,按律不可参加科举,请求官家革去你的省元功名,并究查州、县两级担保官员的责任。”

    “革除功名”四个字,像一把刀子一样狠狠刺入陆北顾的心口。

    陆北顾脑海中念头飞转,结合姐姐陆南枝此前在讲述当年往事时候提及的信息,以及当时闪烁其词的模样,他似乎明白了过来。

    陆父在死前去过裴府一次,回来时失魂落魄,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夜,随后早晨去都水监衙署点卯,上午就在衙署里暴病而亡。

    再加上今天裴德谷突然的弹劾,陆北顾几乎可以肯定,开封裴氏与陆父的死亡脱不开干系。

    他默默地思考着。

    “是因为自己高中省元,眼看就要鱼跃龙门,让他们这些当年的构陷者感到不安了吗?还是因为嫂嫂与裴家断绝往来,他们迁怒于自己?”

    范祥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放缓了些,说道:“不过,你且不必惊慌。此事,张相公为你在官家面前说话了。”

    听到张方平的名字,陆北顾刚才紧绷起来的心弦稍稍一松。

    范祥解释道:“张相公当年便是三司使,负责给营造虹桥的工程拨款,对于汴河虹桥一案的前后曲折亦有所了解。今日上午官家招来张相公询问此事,张相公当面向官家陈明原委,力证你父当年乃是遭人构陷,心情郁结之下暴病而亡,并非真有罪愆而畏罪自杀。”

    陆北顾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感激之情。

    暴病而亡跟畏罪自杀是两个性质,张方平的回护,在此刻显得无比珍贵。

    “只是.”

    范祥话锋一转,眉头微蹙,看着陆北顾问道:“张相公不清楚,你与那裴德谷究竟有何仇怨?他为何要在此关键时刻,行此釜抽薪之计,非要断你仕途不可?这事情我们必须要弄清楚,故而叫你前来,有什么话也不必藏着掖着,出得你口,入得我耳,除了张相公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陆北顾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但其中的愤懑却难以完全掩盖:“裴德谷乃是我嫂嫂的大伯,我嫂嫂是裴德谷之弟原泾州知州裴德舆的妾生女,因着有些恩义,便嫁到了陆家.而当年贾枢相于虹桥营造之事中与汴河两岸有‘塌坊’富商巨贾有所关联,而先父在亡故前曾拜访开封裴氏,开封裴氏当时拒绝了先父的求助。”

    因为没有准确证据,所以陆北顾没法一口笃定贾昌朝和裴德谷在当年都做了什么,毕竟这些事情他也是从姐姐陆南枝那里听来的,但是他后面说的则都是事实。

    范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竟是旧怨,这就说得通了。”

    随后,范祥又安慰陆北顾道。

    “有张相公亲自为你作保,再加上本来就已经发生了太学生叩阙之事,裴德谷的弹劾是不太可能动摇圣意继而影响到你的省元功名的,否则的话这次省试闹得就太不像话了,你且宽心备考殿试便是。”

    话虽如此,但陆北顾又如何能真正宽心?

    无论何种原因,这笔旧恨新仇,都让他感到无比的窝火。

    “我不去找你们算账,你们倒是先来害我了!”

    一股怒火,此刻在他的心头被彻底点燃!

    殿试之后,他不仅要金榜题名,更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庙堂之上!

    往日陆家被构陷的冤屈,今日试图革除他功名的暗害,他定要一一讨还!

    “裴德谷、贾昌朝你们等着!”

    陆北顾在心中默念,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