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禁中,垂拱殿。
邓宣言步履轻柔地从外面走向大殿,正看到三司使张方平从里面出来,两人略微颔首致意之后便擦肩而过。
在大宋,士大夫结交内侍是大忌,哪怕有所风闻都会被政敌用以攻讦,也往往都能弹劾去职。
故此官员们通常对此会非常谨慎。
当然了,这种事情都是拿不到台面上的,该结交,其实还是会结交。
这里面的道理很简单,官家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禁中,所以结交内侍是能获得信息差优势的.在庙堂里,能窥探到官家心意的官员,注定会比别人爬得更高;而对于那些已经爬到高位的人来讲,想要保住自己的位置,更是需要频繁了解官家在想什么、做什么。
殿内,官家赵祯正在案前挥毫泼墨,旁边还放着几本奏章。
他余光其实瞥见了邓宣言进来,但权当没看见。
写完之后,赵祯放下笔,拿起旁边的押章沾了些赤色印泥,盖在了纸上。
“如何?”
赵祯的书法虽然称不上一代大家,但水平也已经远超普通士大夫了,邓宣言垫着脚细细望去。
“《赐梅挚知杭州》
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
剖符宣政化,持橐辍才流。
暂出论思列,遥分旰昃忧。
循良勤抚俗,来暮听歌讴。”
这是给龙图阁直学士、右谏议大夫梅挚的御赐诗。
作为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的考官之一,梅挚背了“嘉祐贡举”事件的黑锅,已经被外放贬为杭州知州了,目前正在交接原本的差事。
不过,官家心里始终都是有一杆秤的。
这件事情本就不是梅挚的责任,所以虽然将其贬谪外放,但却要赐诗以表明态度。
邓宣言细细品读,心下已然明了。
官家这诗,明为送行,实则慰勉,字里行间透着“朕知卿委屈,暂避风头,好生治理地方,勿以为意”的意味。
他躬身赞道:“陛下仁厚,梅学士得此天语垂怜,纵有委屈,亦当化为感激涕零,必于杭州任上兢兢业业,以报圣恩。”
赵祯不置可否,将诗作交给一旁侍候的内侍,吩咐道:“即刻送往梅学士处。”
处理完此事,赵祯问道:“可是有事?”
邓宣言上前一步,低声道:“官家,皇城司报,昨夜蜀地士子在东榆林巷酒楼聚会时,夏国使臣徐舜卿率武士闯入,言语挑衅,几生事端。”
“哦?”
“据皇城司扮作酒楼伙计负责监视的便装‘察子’所言,徐舜卿借张元旧诗发难,讥讽我朝科举不公,又当众诵读其所作《英雄论》,为叛臣张元、吴昊张目,言语间多有招揽落第士子投夏之意。”
赵祯眉间一冷。
“好个徐舜卿,竟敢在东京开封,公然蛊惑朕的读书种子。”
他手指轻叩御案,发出“砰砰”声响:“后来如何?”
“幸得今科省元陆北顾临场作《英雄论》驳斥,义正词严,压服其气焰徐舜卿理屈词穷,正欲发作时,皇城司冰井务押班吕茂已率甲士赶到,将这些夏人‘请’回驿馆。”
探事司和冰井务是皇城司下属的两大部门,相比于由禁军亲事官负责的探事司,冰井务则完全由内侍负责。
而“冰井务”的前身,其实只是负责在伏天时送冰块的只不过现在作为情报部门,其职责已经跟名字完全没关系了。
这与清朝的“粘杆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邓宣言顿了顿,补充道:“据皇城司报,陆北顾所作《英雄论》,立论正大,文采斐然,在场士子皆为之振奋。而两篇文章均已誊录,不知官家是否一观?”
随后,邓宣言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纸。
“呈上来吧。”
邓宣言展开纸张,恭谨地放到御案上。
赵祯细细地看着,殿内一时静默,只闻更漏滴答之声。
看过陆北顾的《英雄论》,赵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思。
“陆北顾又是他。”
赵祯又特意从案上拿起一份奏章看了看,随后才放下问道:“徐舜卿所为,是自作主张,还是夏国国内授意?”
“皇城司探得,徐舜卿此行除朝贺外,似另负有招揽人才的密令。其近日频频接触落第举子,尤以陕籍、蜀籍为多。”
赵祯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殿前的庭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那些落第举子当时反应如何?”
“多数举子义愤填膺,尤在陆北顾作文驳斥后,群情激昂,然当时确有少数人面露思索之色,似为徐舜卿之言所动。”
赵祯闻言,目光从窗外收回,眼神微凝。
“徐舜卿此举包藏祸心,非止于逞口舌之利,意在动摇我士心,乱我朝取士之基。幸有陆北顾挺身而出,以正理破邪说,扬我大宋文华正气,挫其锋芒。此非独一士之胜,实乃国朝养士百年所就。”
听着官家给事件定性,邓宣言连连颔首附和。
“传谕皇城司,把让便装‘察子’把昨日酒楼中徐舜卿如何无礼挑衅、我朝士子如何同心抗辩、夏人如何理屈词穷悻悻而退之情状细细说来,然后于开封市井街巷间广为传播。务使汴京百姓,皆知夏使乖张无状,亦知我大宋自有铮铮铁骨,非蛮夷诡辞所能撼动。”
邓宣言心领神会,深知官家意图借此机会,不仅对内凝聚士民之心,对外亦要在外交方面占据上风。
他立刻躬身应道:“奴婢遵旨,皇城司于市井间多有耳目,察子们善于此道,必能使此事传遍开封。”
“嗯。”
赵祯微微颔首,补充道:“传扬之时须把握分寸,着重宣扬我朝士子之正气与才学,凸显夏使之无理与挫败即可至于少数士子曾有动摇之态,不必提及,勿伤及国朝颜面,亦免为夏人提供口实。”
“陛下圣明。”
邓宣言恭敬应答:“皇城司知晓轻重,定会妥善处置,只扬其彩,隐其微瑕,尽显我大宋上国风范。”
“去吧。”
邓宣言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垂拱殿,立即着手安排皇城司执行官家的旨意。
赵祯独自立于殿中,手掌挎着腰间玉带。
窗外天色湛蓝,几只燕子掠过宫墙,飞向熙攘的开封外城。
而城中,有春风得意的及第者,有心灰意冷的落榜人,有忠心耿耿的臣子,也有包藏祸心的使臣这一切,都需他这位官家来权衡掌控。
赵祯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吟诵着文章里的句子:“丈夫之气,不因显晦而殊;英雄之志,不为穷达所易。”
吟罢,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少年意气,倒是可贵。”
而陆北顾并不清楚这些事情,这日下午,他跟往常一样来到宋庠的府邸学习。
但到了酉时末刻他离开宋府的时候,却被宋府的门房告知,方才有人来给他留了一封信。
拆开信,陆北顾发现是范祥手书,上面就一行字,让陆北顾去三司衙门找他,信后还附了张盖着盐铁副使印章的“手帖”。
相比于能在一段时间内使用的“公凭”,“手帖”则属于一次性的出入证。
因为办赤契的时候去过,所以陆北顾也算是轻车熟路。
而三司衙门虽然同样坐落于内城核心区域,但相较于枢密院、政事堂的规模,其衙门规制可就大太多了,说是超级部门绝对不夸张。
朱漆高墙的高度几欲与宫墙比肩,门前一对镇煞石獬豸怒目圆睁,俯瞰着往来行人。
门楣之上,“三司”二字匾额厚重如铁,乃宋太祖御笔亲题,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
不过跟上次去角落里单独开辟出来办契书公证的小院不一样,这次陆北顾是走的正门,在正门旁边的小门,陆北顾持着“手帖”经由门吏验明正身,方得踏入这帝国财赋中枢之地。
甫一入门,气氛便跟外面截然不同。
但见广阔的前庭之内,人影如织,皆步履匆匆,胥吏们怀抱成捆札子、账册往来不断,更有嘈杂的算盘声和交谈声响起。
他依着小吏指引,走了半天方才来到盐铁司。
门前守着一名面无表情的老吏,验过手帖后,略一点头,侧身让开通路。
进去之后,陆北顾发现,盐铁司虽然仅仅是三司之一,但办公所占据的场地就已经比他去过的泸州州衙面积还要大得多了。
盐铁副使的值房位于一条相对安静的廊道尽头,门微微敞着,没关严实。
陆北顾敲了敲门。
范祥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进来。”
陆北顾推门而入,值房极宽敞,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榆木架,塞满了各类卷宗账册,标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盐案”、“茶案”、“胄案”等字样。
一张巨大的公案横陈中央,其上文书堆积如山,几乎将后方的人影完全遮蔽。
看着范祥正在奋笔疾书,陆北顾屏息静立,不敢打扰。
他其实满腹疑窦,不知这位手握实权的盐铁副使为何突然要见自己。
片刻后,范祥才放下笔。
范祥身着绯色公服,打量了一下陆北顾,脸上并无寒暄之意,直接指向公案一侧的椅子。
“坐吧,找你有两件事,坐下来慢慢说。”
陆北顾依言坐下,心头疑虑更甚。
范祥走到他身后,亲自把门给关了,并且上了闩,没了外面的阳光,室内顿时暗了下来。
烛光下,范祥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但陆北顾知道对方特意唤他前来,绝不只是为了闲谈。
“中午的时候,张相公跟我说虞部郎中裴德谷上奏官家,弹劾于你。”
“弹劾我?”
陆北顾一怔。
裴德谷是他嫂嫂裴妍的大伯,虽然嫂嫂与娘家断绝了往来,但为何要弹劾他呢?
范祥看陆北顾神色也有些懵,继续平静地说道:“他奏章中所言,是指控你乃罪官之后,按律不可参加科举,请求官家革去你的省元功名,并究查州、县两级担保官员的责任。”
“革除功名”四个字,像一把刀子一样狠狠刺入陆北顾的心口。
陆北顾脑海中念头飞转,结合姐姐陆南枝此前在讲述当年往事时候提及的信息,以及当时闪烁其词的模样,他似乎明白了过来。
陆父在死前去过裴府一次,回来时失魂落魄,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夜,随后早晨去都水监衙署点卯,上午就在衙署里暴病而亡。
再加上今天裴德谷突然的弹劾,陆北顾几乎可以肯定,开封裴氏与陆父的死亡脱不开干系。
他默默地思考着。
“是因为自己高中省元,眼看就要鱼跃龙门,让他们这些当年的构陷者感到不安了吗?还是因为嫂嫂与裴家断绝往来,他们迁怒于自己?”
范祥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放缓了些,说道:“不过,你且不必惊慌。此事,张相公为你在官家面前说话了。”
听到张方平的名字,陆北顾刚才紧绷起来的心弦稍稍一松。
范祥解释道:“张相公当年便是三司使,负责给营造虹桥的工程拨款,对于汴河虹桥一案的前后曲折亦有所了解。今日上午官家招来张相公询问此事,张相公当面向官家陈明原委,力证你父当年乃是遭人构陷,心情郁结之下暴病而亡,并非真有罪愆而畏罪自杀。”
陆北顾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感激之情。
暴病而亡跟畏罪自杀是两个性质,张方平的回护,在此刻显得无比珍贵。
“只是.”
范祥话锋一转,眉头微蹙,看着陆北顾问道:“张相公不清楚,你与那裴德谷究竟有何仇怨?他为何要在此关键时刻,行此釜抽薪之计,非要断你仕途不可?这事情我们必须要弄清楚,故而叫你前来,有什么话也不必藏着掖着,出得你口,入得我耳,除了张相公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陆北顾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但其中的愤懑却难以完全掩盖:“裴德谷乃是我嫂嫂的大伯,我嫂嫂是裴德谷之弟原泾州知州裴德舆的妾生女,因着有些恩义,便嫁到了陆家.而当年贾枢相于虹桥营造之事中与汴河两岸有‘塌坊’富商巨贾有所关联,而先父在亡故前曾拜访开封裴氏,开封裴氏当时拒绝了先父的求助。”
因为没有准确证据,所以陆北顾没法一口笃定贾昌朝和裴德谷在当年都做了什么,毕竟这些事情他也是从姐姐陆南枝那里听来的,但是他后面说的则都是事实。
范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竟是旧怨,这就说得通了。”
随后,范祥又安慰陆北顾道。
“有张相公亲自为你作保,再加上本来就已经发生了太学生叩阙之事,裴德谷的弹劾是不太可能动摇圣意继而影响到你的省元功名的,否则的话这次省试闹得就太不像话了,你且宽心备考殿试便是。”
话虽如此,但陆北顾又如何能真正宽心?
无论何种原因,这笔旧恨新仇,都让他感到无比的窝火。
“我不去找你们算账,你们倒是先来害我了!”
一股怒火,此刻在他的心头被彻底点燃!
殿试之后,他不仅要金榜题名,更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庙堂之上!
往日陆家被构陷的冤屈,今日试图革除他功名的暗害,他定要一一讨还!
“裴德谷、贾昌朝你们等着!”
陆北顾在心中默念,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