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机的喘息声粗重地撞碎了郊外的慵懒。江奔宇攥紧方向盘,指关节因用力微微泛白。前方的土路坑洼起伏,被前几日的雨水浸泡又晒干后,扭曲成一道道狰狞的干涸皱纹。
拖拉机的黑烟在他身后拖出一条沉默的龙,笨重的车斗在剧烈颠簸中发出钝重的“哐当、哐当”响,活像一头被驱策得太急的巨兽粗野的腹鸣。路两旁是高大笔直的树,油绿的叶子在炽热的风里翻卷,喧嚣哗啦作响,仿佛被这钢铁的异类惊动,不情不愿地向两旁避让。
车头滚烫,连蒸腾起的淡淡青烟都透着一股焦灼的气息,直奔远处那杵着高大烟囱、喷吐浓浊黑气的所在。
“吱嘎——”
车身一阵猛烈的晃动,钢铁扭曲咬合的刺耳摩擦声过后,拖拉机终于在红星砖厂门口歪斜着停下,连熄火都还来不及。江奔宇一脚蹬开车门,泥土气味的热浪混合着砖窑特有的焦土粉尘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头一紧。
一个身影几乎是贴着车辙迎了上来。蓝色工装洗得发白,袖口和裤腿上沾满深浅不一、如同泼墨的砖灰污渍。老冯那张被日头和砖窑烘烤成黑红的脸膛,在看清这台突突喷吐着余烟的钢铁巨兽时,眼睛里的精明瞬间被点得更亮了。他在这烟熏火燎的泥巴地里摸爬滚打了近十年,门口这条被无数蹄印、车辙和牲畜粪便蹂躏得肮脏粘稠的路,早已刻进他的骨头里。板车吱呀,牛马慢吞吞地咀嚼着路边的草屑,汗水和泥土糊满一张张疲惫的脸——这才是砖厂的常态。眼前这铁家伙,车斗空旷得几乎带着挑衅,引擎残存的低吼还未散尽,如同虎穴边不安分的喘息。
老冯心里的算盘珠瞬间就拨到了位:能驾驭这等重器来拉砖的主顾,绝不是寻常货色。这年头,能调度拖拉机的人本身,就是一张行走的硬通货通行证!他脸上的笑容立刻像被刷子涂抹上去一般浓稠,眼角的皱纹里那些积年累月藏匿的砖灰颗粒都被这笑意挤出扭曲的纹理,他向前紧赶两步,几乎要贴到冰冷的车头上,探询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巨大、黑洞洞的车斗深处,似乎要在那片阴影里先掂量出金子的分量。
“小同志,赶路辛苦啊!天正热呢!” 老冯的声音比那引擎残响还快几分,黏糊糊地热切,“稀客!真是稀客!咱这儿好几年都没见过这么大铁牛往这儿跑啦!您是来……选点砖?” 他那“选”字拖得意味深长,眼光在江奔宇风尘仆仆却笔直的身形上黏着,又从车斗滑回他那张被尘土扑打又被汗水划出沟壑的脸上。
江奔宇跳下车,沾着新鲜黄尘的裤脚扫过发烫的轮毂。站定时,人显得比那铁疙瘩还要沉静。“对,买砖。”他吐出简单的字句,声音不高,却像楔子敲进木头,清晰笃定,“领导,什么规矩?什么手续?”
“爽快!” 老冯一听这干脆劲儿,眼里的精光更是烁烁发亮。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他走向那片被码放得犹如沉默军团的红青之丘。“敞亮人不说暗话,砖头么,好坏、价码都摆在这儿!”他粗短有力的手指点向最大最敦实的一片,“瞧见没?红砖主力军,两分一块!结实本分,盖房子撑屋脊都是好把式!就一样——紧俏!得排号候着,最快也得排到后天午后!” 随即,他手腕一转,指向另一片颜色稍深、棱角似乎更为锋利的砖垛,“这个是机压大片瓦红砖,五分一块!免排,现款现货立马扛走!东西自然也比两分钱的上一个台阶!”最后,他压低了点嗓门,像藏着宝,指向最远处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的一抹深沉青色,那颜色仿佛凝固的夜,“喏,青砖!窑门镇窑的根骨货!八分一块!耐得住百年风雨,扛得起几代人的地基!小同志,你瞧上哪一路?” 他那语气活像集市上摆开各种宝贝的商人,语速快得像鼓点,眼睛牢牢锁住江奔宇的脸,生怕错过他一丝微小的反应和决定。
江奔宇没有立刻回答。他像检阅的将军般,目光在那连绵的“丘陵”上缓缓扫过,深褐色的瞳仁里没什么情绪波澜。看了一圈,他转回身,探出厚实的手掌,有力地拍在拖拉机车斗的边缘,发出“哐”的一声沉闷而真实的回响。“这些个我都看见了,”他拍着那粗糙厚实的钢板,“冯厂长,账面上的价码门儿清,可我这是铁打的牛车,胃口比不得木牛流马。您老法眼,给盘一盘——这铁胃一顿能吞下多少硬货?” 这话问得像是在掂量地里的收成,带着庄稼汉特有的、对斤两的本能追问。
“考我呢,小同志?” 老冯咧嘴一笑,露出一嘴黄牙,立刻像老猎手围捕猎物般绕着拖拉机踱起步来。他粗糙的手指敲击车帮,发出笃笃的实音,随即弓下腰,将头探入车斗深处仔细丈量,手指在冰冷蒙尘的内壁上划过,指尖是常年搬砖形成的厚硬老茧。他甚至蹲下身,捏了捏轮胎的深浅沟壑,感受着橡胶与泥土的亲密咬合。片刻,他直起腰板,拍了拍手上的灰土,那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行业权威:“行!真是一副好骨架子!中型铁牛,骨重身沉,吃得了硬货!三吨那是它垫底的肚量,卯足了劲,五吨也撑得下去!”他双手在空中虚虚一拢,比划出一个沉甸甸的方块,“折成这标准的红砖……豁出去往里码,塞它两千块是极限!不过咱跑乡道得图个安稳长远,”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点语重心长的关照,“码得太死,震散了不划算,要省心利索,一千二到一千五之间最是熨帖!瞧你这车斗的长宽深,吃进一千五,铁定压得稳稳当当,轮胎都不带多凹一分的!”
“成!”江奔宇喉咙里滚出一个斩钉截铁的音节,又是一巴掌拍在车门上,嗡鸣震得干燥的空气都在颤动。“就听您的!五分钱硬货,一千五百块!手脚麻溜!”话音未落,手已探进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内兜,摸索片刻,掏出一个用红布头裹着的、鼓囊囊的小包。粗大的手指解开布结,里面是一卷用细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票子。他飞快地点数起来——角票陈旧卷边,几张簇新挺括的“大团结”发出崭新油墨特有的脆响。他那点数的动作快而专注,像战士在擦拭枪弹。
“一二……十……四十五……”他口中低声念着,拇指迅速捻过一沓沓不同面值的纸币。点毕,厚厚一叠被他毫不犹豫地塞向老冯,“七十五,一分不差!劳您费心,快喊人装车!我得跟这日头赛跑!”钞票厚实的份量坠在冯厂长手上,“今天这铁牛不歇蹄子,十趟跑不完,也得奔着这个数赶!”那目光如同铧犁,沉甸甸地开凿在厂长面前燥热的空气里。
“十……十趟?!”老冯像是被无形的炮仗在耳边炸懵了一下,脸上的笑容连同那一道道沟壑都短暂地僵住。七十五块的现钞在掌心瞬间变得滚烫沉实,随即又被这“十趟”的天文数字砸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远处有个正蹲着歇口气的装卸工,原本端着大瓷缸咕咚喝水,闻声手一抖,混着砖末的浊水泼了小半身,嘴张得能塞进拳头,眼珠子瞪得溜圆。其他装车的伙计也不约而同地慢下了脚步,目光齐刷刷地扎过来,像针,扎透空气里的尘土,有惊疑,有震撼,也有被这庞大吞吐量激起的本能警惕与暗藏的微澜。
“小……小同志,”冯厂长喉结艰涩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强行扯动面皮挤出个笑容,话里试图掺进一点商量的温度,“你这……要拉到哪块宝地,搞这么大动作?十车啊!老天爷,这日头……怕是难……”他侧身指向天上,早上九点多,那明晃晃的太阳正喷吐着热力,离远处的树梢已然不远,滚烫的橘红色熔炉正悄然发力,时间正从指缝无可挽回地滑落。
“古乡村!”江奔宇吐出三个字,干脆利落得如同挥下的镰刀。他侧身靠上滚烫的车轮胎,姿态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拖拉机跑起来,脚一踩油门的事儿,比蹬自行车还利索,单趟撑死小半个钟头!”他抬起沾满灰土的手腕,假装看了一眼并不存在的手表,“一个钟头一趟来回,今天闭着眼也能跑它十几趟!”
“古乡村?那是……近水楼台!”冯厂长脸上陡然被注入一股炽热,心底的算盘噼啪作响——只要这铁牛马力充足,只要装卸跟得上,十车不再是天方夜谭!那可是一千五百块乘以十的磅礴数字!他那点迟疑瞬间被奔腾而出的“流水”冲得一干二净,浑浊的眼睛里几乎要放出光彩来。他立刻像根被压紧后猛然释放的弹簧,猛地一个转身,朝着那群被震撼得动作迟滞的装卸队伍方向,破开嗓子,那声音的洪流粗暴地碾过砖场上所有的窃窃私语和工具碰撞声:
“耳朵都聋啦?!都给我跑过来!上硬菜!手上的鸡零狗碎都撂下!给老子围过来!”他粗鲁地挥舞着手臂,活像在驱赶一群迟钝的牲口,“就这江同志的车!上等的五分钱硬砖!一千五百块!给老子堆整齐了!砖缝里不准多塞一片泥巴!麻溜利索!快!快!”末了,他还不忘朝着其中一个看起来眼神有些不驯服的大块头吼了句,“王老五!再吊儿郎当磨洋工,这礼拜的计件老子给你扣光!”
吼声在砖厂的空地上回旋,激起一阵微妙的骚动。工人们面面相觑,那叫王老五的汉子,脸上横肉抽动了一下,看着江奔宇那拖拉机和冯厂长刚收钱鼓囊囊的腰包,眼底闪过一丝混杂着嫉妒和不甘的阴郁。恰在此时,江奔宇似乎早有所料,又利落地从驾驶室门后摸出一个揉得皱巴巴的软纸盒——是包没开封的“红双喜”。他咔嗒一声撕开银箔封纸,自己没抽,反而迎着那片混杂着敬畏、疲惫、猜疑的目光走了过去。
“辛苦了,师傅们!”他声音不高,却穿透灰尘弥漫的空气,清晰有力。他抽出一支支烟卷,挨个递向每一个赤膊的、衣服上沾满红泥灰的装卸工人,甚至连旁边那几位排号等待、蹲在破板车旁抽旱烟、脸上写满羡慕的乡邻也没有忽略。带着廉价香料味的辛辣烟草气息在灼热的空气中弥散开来。王老五看着递到眼前的烟卷,鼻腔里轻哼了一下,眼神挪开,但终究还是磨蹭着伸出了黢黑的手,指甲缝里嵌着泥炭,一把抓过那根烟,看也没看,狠狠塞进了自己油腻腻的工装口袋深处。
烟雾袅袅升起。那些原本被催促得僵硬的动作,似乎在这呛人的气体里慢慢松弛软化了些许,沉闷的喘息、砖块与砖块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中,混入了几声刻意压低了的、带着点讨好意味的干涩笑音。砖垛在车斗里堆起的高度眼看就要盖过挡板。
老冯挪了过来,袖着手,眯缝着眼,嘴角那丝常年不变的精明笑意更深了,目光落在被搬运工码得越来越高的砖堆缝隙深处,仿佛能看见隐藏的利润。“江同志,”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调说,透着点沾沾自喜的“坦诚”,“咱们是明白人,好话说在前。一千五百块砖,堆成山,神仙也难保块块都是完璧无瑕,难免有十块八块边儿上蹭点小豁口的……那不打紧!你拿它垫里头,横竖看不见,一点不耽误砌墙承重!省钱省心!”他说着还拿手在砖堆侧面虚虚地画了个圈,眼神狡黠如偷腥的猫。
日头正毒辣,毫无遮拦地砸在江奔宇汗涔涔的脖颈上。他缓缓抬起头,被光刺得半眯起眼。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抬起一只粗糙的手掌,从额头狠狠抹下一大把滚热的汗珠,顺势甩在地上,激起一小蓬细尘。他黝黑的脸上沾满了砖灰泥泞,被汗水冲刷出道道黑白相间的诡异图腾。他嘴角牵了牵,像是对冯厂长这老把戏的一点疲惫讥讽,那双眼睛却毫无笑意地睁开,如同猎食的鹰隼,锐利地刺向冯厂长那张堆着油腻笑容的脸。
“冯厂长,”他开口,声音不高,字字却像凿子在石头上敲打,“这砖是盖房子的脊梁骨,硬不硬,关系到人住着是安生还是提心吊胆。豁口的、崩角的玩意儿,”他顿了顿,下巴朝那垒起来的砖堆微妙地一抬,“您要敢掺一粒沙子在我这堆砖里,”他眼神骤然变得冰冷,抬手指向砖厂深处那座正喷吐浓烟的大窑,“我立马就扒拉出来。不劳烦您出手,”他的手指稳如铁钉般钉向那窑火的方向,“我当着您的面,直接把它塞进窑口,看它化成灰!这主意,成不?” 他最后的疑问句,语气如同冰冷铁块坠地,毫无温度。
老冯脸上那丝圆滑的笑意瞬间像劣质的泥坯被暴雨冲刷,顷刻瓦解。他仿佛迎面挨了一记无声的重拳,嘴角猛地一抽,喉头急剧地滚动,像是被一块滚烫的硬砖给噎住了气管,发出一连串呛咳。他额头那片原本被汗浸得发亮的皮肤,此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洇出更深的汗渍,在尘土下闪着突兀的光。老冯猛喘两口气,狠狠咽了下嗓子,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最终强行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哎、哎呀!江同志……你这,你这话说得……吓我一跳!太硬气,太硬气啦!”他急忙用手作势扇风驱赶眼前的尴尬气氛,一边朝着砖堆旁的工人急火火地吼起来,声嘶力竭,“耳朵都让驴毛塞满了?!刚才怎么吩咐的?!睁圆你们的窟窿眼!挑!拣那四角最齐整的!棱角最分明的!一块……不,半块磕破皮的烂砖都不准上江同志的车!给我盯着,翻出来一块烂砖,我扣你们一天的工分!”
阳光炙烤着尘土飞扬的砖场,那台“铁牛”引擎重新发出低沉、充满力量的咆哮。这轰鸣声第一次沉重而不可阻挡地碾碎了通往古乡村的坎坷土路。
当沉重的车斗轰然洞开,一千五百块坚实的红砖如同决堤的血色洪流倾泻在何虎、覃龙那片刚刚挖出基础沟槽的房基地上时,猩红的砖粉裹着尘土冲天而起,形成一片短暂、窒息的红雾。
周围的村民——有和泥的,有搬运门框木料的,有正低头盘算着家里还有多少白灰的——全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呆立原地。何虎手里拎着沾满湿泥的铁锹,嘴巴张得老大,脸上溅着被震飞的泥点。他刚想上前一步,攀着那高大的车头搭个话,江奔宇却已坐在驾驶座上,沾满红灰的手指干净利落地扳回操纵杆,动作甚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咔哒——轰!”
发动机爆发出更大功率的吼声。轮胎在松软的泥地上猛地啃下一道深深的痕迹,空车如一道裹着烟尘的黑色飓风,已然调转方向,排气管吐出更加浓烈的黑烟,绝尘而去。只留下背后如雕塑般凝固的人群,和一座散发着泥土与红砖粗粝气息的崭新山丘。那速度与果断,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工业效率,在古老缓慢的乡村图景中,硬生生犁开了一道令人瞠目的钢铁犁痕。
时间流逝当烈日,终于开始收敛它毒辣的锋芒,拖着长长的、带有倦态的金红色夕照,懒洋洋地向西滑落。砖厂的上空被染上一层迷离的橘粉烟霭。当第九车红砖被精准地倾倒在古乡村那片土地,在夕阳下堆起最后一座血色的方丘,江奔宇再次驾着那似乎不知疲倦的“铁牛”驶入红星砖厂敞开的、沾满红泥的门框。巨大的轮胎碾过地上厚厚的砖粉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冯厂长立在料棚的阴影里,他那庞大的影子被晚霞在地面拉扯得更加臃肿变形,脸上的笑容依旧在,像一层面具,但底色已被一种难以掩盖的疲惫渗透浸染。
场中的装卸工人个个赤裸着上身,后背被阳光和粗糙的砖角磨蹭出大片刺目的红痕,汗珠汇成小溪,顺着深陷的脊沟滚落,又被无处不在的红色粉尘包裹,最终在泥土地上摔碎成一小滩又一滩暗红色的湿痕。他们搬砖的动作如同拖拽千钧重物,每一次弯腰都伴随着一阵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和喉咙里滚出的低沉呜咽。扁担被勒进肩头的血肉里,担子坠得担绳几乎要撕裂。沉闷的撞击声和粗喘构成了砖厂暮色中最沉重、最单调的安魂曲。
冯厂长踌躇片刻,终究还是端起一碗浑浊冰凉的、漂浮着点点红色微粒的井水,挪步到车旁,递了上去:“江同志,累坏了吧?喝点凉水解解暑气!歇会儿?”声音干涩得像粗砂纸摩擦,“是真汉子!铁打的筋骨也……”他欲言又止,侧过身,目光投向那群步履蹒跚搬运的身影,话锋艰难地一转,“……可这人不是铁牛啊!牲口也得喘口气不是?眼瞅着都……十三车啦?”他伸出的手指微微有些发颤,“要不……今天……先到这?剩下的砖,咱明天,敞开门候着您?”那声音像在滚烫的砖窑外泼下一瓢冷水,瞬间被蒸腾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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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奔宇接过碗,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喉结在满是污垢的脖颈上急剧地上下滚动,嘴角水线淋漓。他的目光顺着冯厂长的指尖扫过,掠过一张张汗水和泥污糊满的脸孔,那些脸上的神情只剩下麻木和脱力。他的目光在那座巨大的红砖山脉上停留了一瞬——那由九车、一万三千五百块砖堆成的庞大体积在夕阳中投下的巨大阴影,几乎要将整个砖场吞噬。他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某种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苦涩。随即,他猛地转身,探身进入那同样沾满红泥灰的巨大车斗内。再转回身时,手里多了一个被油浸透的深色粗布口袋。一股浓烈得有些突兀的、几乎令人胃部痉挛的腥荤油脂味道猛地从口袋里窜了出来,霸道地冲击着周遭弥漫的红砖粉尘气息。他解开袋口的草绳,露出里面那块裹在泛黄荷叶里的东西——
是三斤左右的肥膘猪肉。
猪皮在斜阳里呈现出一种异常诱人的油亮鲜红,细腻的油花纹理在光线里闪动,顶端肥肉最厚实的地方,甚至能看到脂肪凝固成半透明的晶体状态。那浓郁的荤腥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所有在疲惫劳作中渐渐失活的心跳。附近正在弯腰搬砖的王老五,动作猛地一顿,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来,死死黏住了那块肉,干裂的嘴唇下意识地咂巴了两下,喉结疯狂滚动着。其他装卸工的目光也被这意外的荤腥猛地勾住,沉重的喘息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冯厂长,”江奔宇的嗓音因为连日烟尘和呼喊显得有些沙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说的在理。”他将那沉甸甸的布袋子不由分说地往冯厂长怀里塞去,“今天跑完这趟就歇。这点油花,”他手指点了点那块肉,“给师傅们添个菜,添把火。辛苦了!”
“哎呀!这……这怎么使得!万万不行!”老冯的身体像是被那块肉烫到,猛地一颤。他那双小眼睛里爆射出极度的渴望,像饿狗看到带肉的骨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清晰的、类似吞咽唾沫的咕噜声,可双手却像被无形的绳子捆着,慌乱地向后缩退,脑袋更是摇得像拨浪鼓,带动的双下巴赘肉也跟着晃荡。“小同志!装车拉砖,这是咱红星厂的饭碗!是本分!是饭碗!哪能、哪能再让你给这个……这个……”他的舌头像是打了结,拒绝的话在喉咙里粘稠地滚动,显得无比艰难,又无比空虚无力。那目光却像被钉死在猪肉上一样。
铁牛最后一批砖被七扭八歪地塞进车斗,一个筋疲力尽的装卸工把最后一块红砖几乎是砸在垛顶,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江奔宇没有丝毫停顿,一个箭步蹬上脚踏板,抓住冰冷的铁门把手。“呜——咔!”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吼叫,车轮开始转动。
当拖拉机油腻腻的车身带着刺鼻的柴油味与滚烫的余温,即将与冯厂长擦身而过的瞬间,江奔宇甚至没有侧头看他一眼。坐在驾驶座上的他,身形在庞大的钢铁骨架里显得精瘦而疲惫,却如同上了发条的钟表般精准——他手臂猛地向后甩出!那力道又疾又猛!那块裹着油腻荷叶、沉甸甸的三斤肥膘,化作一道暗红色的流线,划破暮色迷蒙的、飘着红砖尘埃的空气,带着风声径直飞向冯厂长油污斑驳的工装胸口!
老冯身体的本能快过大脑——他如同面对飞溅火星的砖窑工,下意识地伸手欲接!那油亮鲜红的诱惑近在咫尺!手指甚至已经感受到了荷叶粗粝的纹路和下方传来的温腻油脂感!可就在掌心几乎触碰到的一刹那,脑子里“不能要东西”的本能防卫警报骤然凄厉拉响!伸出一半的手像被火烧、被针刺般猛地缩回,肥硕的身体还笨拙地向后一扭想闪避!
下一秒,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块凝聚了一个家庭月余油水的珍贵肥膘,正呈自由落体之势朝着那满地混杂着砖屑和牲口粪便黑泥的地面砸去!
“哎哟!我的肉!”这一声惊叫甚至没经过喉咙,像是直接从被捏紧的心脏里挤出来的!
所有犹豫、羞赧、算计瞬间被砸得粉碎!求生的本能和对油腥最本真的渴望主宰了身体!刚刚还缩回的手如同闪电般向前一探,五指簸张,精准地、恶狠狠地向下一捞——
“啪嗒!”
那沉重油腻的布包,正砸在他那摊开、布满老茧和深深裂口的黝黑掌心里。
沉!
油乎乎,滑腻腻的!
滚烫的温度!从冰冷的荷叶缝隙渗出,死死地粘在他的皮肤上!
一股浓郁的、混合着盐渍、生肉和动物脂肪气息的浓烈腥荤味,瞬间占领了他的每一寸呼吸!他下意识地蜷起手指,将那温热的脂肪牢牢包裹、攥紧,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仿佛攥住了一小捧即将流逝的生命本真。油腻的触感渗入他粗糙掌纹的每一条沟壑,那沉甸甸的“份量”如同一块小小的烙铁,砸进他早已被砖灰和生意经磨砺得坚硬如顽石的胸膛深处。
油污顺着他的指缝溢出,在他那件洗得发白、同样沾满红泥灰的蓝色工装胸口,迅速沁出一小片不规则、却异常醒目的油渍暗痕。晚霞只剩下几缕残血般的橘红,拖拉机那两道雪亮的车灯骤然点亮,如同从尘世划开的两柄锋利光剑,瞬间刺破红星砖厂沉甸甸的昏蒙暮霭。发动机的咆哮再次变得低沉而充满不知疲倦的韵律。老冯猛地抬起头,一手死死攥着那块温热、油腻、还在微微颤抖着的三斤猪肉,一手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仿佛要擦去刚才那瞬间失态带来的所有羞愧与茫然。他望着那两道在尘烟中跳跃前行的光束,望着那轰鸣着融入暮色的钢铁巨兽背影,似乎第一次看清了这年轻后生钢铁般不可动摇的内核。一种混杂着惊愕、羞愧和被力量冲击后产生的某种莫名暖心感动,如同那道强光,将他内心长久积累的油滑算计刺穿了短暂的缝隙。
“喂!”冯厂长鼓足了气力朝着那群或瘫坐在地、或拄着扁担喘息、目光却同样贪婪胶着在那块肥肉上的工人们吼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躁和力道,“同志们?!眼睛瞎了看不到油水?今天沾了江同志的油腥气,哪个明天还敢给老子再像死狗一样干活、磨磨蹭蹭地给江同志的车塞烂砖头?!等明天这后生天擦亮就冲进来,咱都得把骨头架子都拆利索了!活儿!必须得干得钉是钉!铆是铆!砖垛码得比他娘的大姑娘的发髻还齐!听见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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