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的聚会喧嚣早已被黎明的凉意涤荡,院落里的杂乱亦被勤劳的身影悄然收拢,但那股属于昨日的烟火气仍旧倔强地滞留着。铁锅残余着汤汁的余温,灰烬下篝火最后挣扎出的微弱暖意倔强地缭绕,连那散落角落的竹椅都仿佛陷在集体狂欢的余梦里微微摇晃——覃龙一路跨过这些无声的印记,脚步踏碎凌晨院子里的寂静残响,踏进小屋低矮的门框。
他径直停在屋檐下靠窗的床铺前。床板轻微作响,上面的人影被一层薄毯裹着,尚睡得深沉。覃龙俯身,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老大,醒醒!时辰差不多,我们该往镇上出发了。”
江奔宇含糊地发出一声,眼皮微微颤了颤,勉强撑开一道细缝,又立刻沉重地合上。“嗯?几点钟了?”声音含混,仿佛字句是从深水底下费力打捞起来的遗珠。他又静卧片刻,才缓缓抬起头,视线迟钝地投向窗外已然清爽利落的小院。覃龙顺其目光望过去,昨夜杯盘狼藉、欢语喧哗的乱象确实被洗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道倒下的竹椅、锅底残留的汤印子在灰白晨光中默然坚守昨夜的余庆。江奔宇半梦半醒中犹然记得席间几碗老酒穿喉的豪烈烧灼,那酒香后劲,此刻仍如幽灵般在脑海里无声盘旋。
“老大,看天色也快六点正刻了。”覃龙提醒道。
“哦,晓得了,这就起!”江奔宇应着掀开薄被,动作渐渐利索起来。忽然记起什么,侧头问道,“那些鱼,昨晚剩得不少的鲜鱼,各家都带足了回去吧?”他话音未落,一边已开始利索穿衣。
覃龙听罢笑了,顺手帮江奔宇递过搭在椅背的外衫,手指粗砺,动作却极熟稔:“老大只管放心!海拍、一柴、洪潮、扭海、糖果头、气功、鸡公头、阿Q、萝卜屁、大头灯、老鼠炎、大绵头、二照、皇上、五弟、金养、三照、咖啡、猪郎二、李大嘴,拢共十九个人,谁也没落下!个个都拎回了四、五斤重的活鱼呢!” 他声音在寂静晨光里显得特别浑厚,“鸡公头那小子,您也知道的,最是猴精。他那鱼篓子底都快磨穿了,临走还顺手拿了两个没开过的红苕,说是给老娘蒸软了吃!还有海拍,醉得走路都打晃,我担心他失足掉下坡去,硬是从院子里一步步跟着他护送到了家门槛外。” 覃龙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意,似是重新咀嚼起昨夜散场时分的热络余温。
江奔宇点了点头,动作未停,眉头不易察觉地微锁:“鱼是好说。太公和何叔那边,都送到了不曾?他们那边要紧。”
“这个老大只管放一百个心!”覃龙神色一正,“半点都没敢糊弄!只是我怕他们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家过于俭省,硬是把鱼送到之后又给细细刮鳞开膛,连内脏都清得雪雪亮,给他们备好了才算完。太公当时就站在旁边拄着拐杖念叨,说娃仔们这样勤谨,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镇上给掌柜家帮工的光景了。”
江奔宇这才真正舒展了眉头,眼角的细微褶皱也仿佛瞬间熨平:“辛苦你了龙哥。记人的情,也得分轻重缓急。”随即又问,“虎子呢?该不会这么早脚已经去了那新房子地基里了吧?那小子,总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覃龙被这一问,立刻挺直了后背:“老大,这事说起来就热闹了!昨晚的动静可不小!那些喝过酒的同乡伙伴们,一听说我和虎子做完房子后,老大要盖房子,个个都摩拳擦掌着凑过来呢!就连您那位镇上的朋友鬼子六也递了话过来,要派帮手过来!现下正是秋收已过,大家伙儿全是闲劳力,咱们这儿管着三顿热饭,隔三差五桌上还见肉腥气,手勤的还给点‘草料’(烟)塞着,四五十号人手是跑不了的!那工地阵仗,想起来就让人脚下发痒!要不是要跟着您去镇上的站里开工,我也真想立马跑去看看!”
听着覃龙话语中掩饰不住的兴奋,江奔宇脸上虽无大的波澜,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分细微的凝重。他把最后半口水仰头灌下,喉结动了动,目光沉静地看过去:“给工钱的事可得捂紧了,一个字也别漏出去。收工后,私底下悄悄递每人一份‘茶水钱’,你亲手办。这规矩——可乱不得。”
覃龙点头如捣蒜:“老大您点拨得是!从前家底薄,没办法才在村里你帮我我帮你地凑合,管饭便是情分。现如今,咱们手头宽裕些了,哪能再让乡亲们白耗力气!” 他脸上显出由衷信服之色。那些年勒紧腰带、靠着人情往来勉强周转的日子,像冬夜霜冻的鞭子,抽在记忆里仍有回响——那时大家一碗素菜,就着点咸萝卜下饭便是情谊,然而时代沉浮流转,有些规矩却也悄然变了质,成了拖累。眼下自家有了根基,该给出去的,断断不能吝惜分毫。
江奔宇拍了拍覃龙的后肩,手掌带着温和的重量。“这帮同村从小一起滚泥潭光腚长大的伙伴,” 他语重心长地道,“他们能跟咱们说到一个调儿上,这就好。你跟虎子商议下,多留点门路,能托着些就托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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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我跟虎子透个气,”覃龙认真应承下来,眉头微蹙了一下,“他在村里走动多,门路到底活络些。”
江奔宇边弯腰穿鞋,边低语道,仿佛每个字都需蘸着心头反复思量过的汁液:“只有一句你务必钉在虎子耳朵里——只可让他们做些跑腿搬运之类正路活计,万万沾不得‘我们手里’的事。雇谁办事不是办?只要活儿干得周正漂亮,那就尽够了。” 他再次抬头凝视覃龙,眼底是不容错辨的坚决,如封冻溪流下无声滚动的硬石。这无声的禁忌仿佛沉在村落水底巨大冰冷的铁锚,不能触碰分毫。
覃龙立刻点头,声音沉沉犹如立誓:“老大,您放宽心!话我一定原原本本捎到虎子那儿,让他规矩做事,把人情世故这一层轻放在旁,公事公办!” 说完又低声补充,“虎子这段时间跟着咱们,手脚越来越明白轻重,人也稳重了不少。”
“妥了。”江奔宇终于系好最后一个鞋绊,站直身体,整了整领口,“那就动身吧,运输站那边耽误不得。”
他话音落下,便伸手利落地推开靠在墙边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那铁家伙铁链上发出哗啦啦的轻微呻吟,在清晨分外刺耳。他推着车绕过几块残存的昨夜篝火烧黑的土迹,穿过敞开的院门。
覃龙应了声“好嘞!”,毫不耽搁,也推起自己那辆沾满干燥泥星的自行车。两辆旧车几乎并肩在晨光熹微的院子边上留下模糊沉重的痕迹。
小院里只剩下那几只残存的竹椅,空荡荡地散在微明的晨曦里,仿佛昨夜的喧嚣笑语还缠在竹篾缝隙中未曾散去;角落里静静躺着的锅具,似乎也残留着鱼肉蒸腾时的最后一丝咸鲜气息。
走出小院不过几十步远,村道旁的老树枝叶交错如蓬顶,几乎要吞没初露的晨光。一阵略带寒气的风悄然穿过,大叶榕树宽厚的叶片便发出延绵不绝的“沙沙”低语,如同无数个声音在窃窃商议。这声响仿佛唤醒了整个睡眼惺忪的村庄:远处谁家院落里的公鸡又懒洋洋地啼出几声悠长的嘶鸣,随即引动另一只响应似的长啼,接力般在薄雾弥漫的村庄间层层推开;田埂方向传来水牛缓缓踏过小水洼沉闷的“啪嗒”声,潮湿、沉重而清晰可闻。
江奔宇的自行车前轮撞上半埋在土里的一块碎石,车身猛地一顿。他微微眯起眼睛,朝正前方望去。覃龙也跟着望去,眼前灰扑扑的村道延伸向远处,蜿蜒如随意抛掷的褪色布带。
路的尽头,朝阳刺破了天际线,光线毫不吝啬地将整个村庄的轮廓刷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边。青灰的瓦片顶、深褐土墙都浮起了一层暖融融的微光,几处炊烟懒懒地打着旋儿升腾起来,轻快地向高处散去。
“走吧!”江奔宇的声音在风里显得干脆平静。两人几乎是同时抬脚踩上了自行车的脚踏。车身链条紧绷着发出“铮”的一声轻响。两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在坑洼不平的村道上开始摇晃着提速向前驰行。车身抖动,挡泥板也跟随节奏发出哐啷哐啷的微弱应和。
当两人沿着村道拐过那株浓荫盖地的百年老树后坡时,从村庄地势更高的一处坡地看过去,视线正好能穿透清晨一层层稀薄欲散的灰白雾纱。就在那朦胧灰白的天色底下,村南那片临水坡地上隐约已有攒动的人影。新打的地基轮廓在弥漫雾中呈现湿漉漉的深色条块,零乱但充满生机。似乎已经有早到的帮工在搬运深青色的粗砖了——那清晰的人影动作在寂静开阔中传递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力量——它不似集市喧闹那般张扬,却如同某种深流脉动,正在大地深处积蓄着改变轮廓的力量。
而此刻,两辆飞奔向镇子旧自行车,车轮滚过湿润土路,碾过昨夜聚会残痕与黎明新生野草,只把身后低语的村庄和那片渐露峥嵘的地基远远抛下。朝晖正一点点刺破沉滞的空气,落在两个晃动着奋力踩踏的人影上。路越往前延伸越显得狭窄,人越往前行进反而在初生的世界里显得愈加渺小;唯有车轮下咯吱的声响,带着一种与命运角力时才能发出的执着低音,不歇地奏着单调却又坚韧的歌谣。前路尚未显现的形状,此时正躲在雾气之后酝酿——它既可能是朝霞的入口,也未尝不是更深的迷宫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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