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的康复像是一场缓慢退潮的过程。起初是手指能动，接着是坐起、站立、行走，每一步都伴随着肌肉萎缩后的颤抖与痛楚。但他从未抱怨过一句。每当诺瓦端来那碗总带着焦糊味的炖菜时，他都会笑着吃完，哪怕额角渗出冷汗；当加尔陪他在走廊来回踱步训练平衡感时，他会认真听取每一个战术呼吸建议，仿佛这不是复健，而是一次新的冒险准备；夜?偶尔扔给他一本低阶魔法入门手册，说“别浪费脑子”，他也真的一页页翻看，哪怕内容幼稚得像是给孩童启蒙。

    林?知道，这些都是伪装。

    伊万在**演**一个普通人。

    他走路太稳了??对于一个卧床三月的人来说，关节活动度不可能恢复得如此迅速；他说话节奏精准，逻辑严密，甚至能在夜?故意设下的语言陷阱中察觉歧义并反问；最让林?心惊的是，有天夜里他悄悄用菌丝探查伊万梦境频率，发现其脑波竟仍维持着接近【超魔】状态的高维震荡模式，只是被一层极薄却坚韧的“认知屏障”包裹着，像是把火山封进了冰层。

    他不是忘了。

    他是**压住了**。

    ***

    那天清晨，地下城第三通风井突发异变。

    监测站报告说空气流速骤降百分之七十六，且检测到微量未知孢子悬浮。工程队下去检修时，在管道内壁发现了大片白色菌斑??形态与林?培育的共生菌高度相似，但基因序列完全不同。更诡异的是，那些菌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编织成某种符号结构，一圈圈环绕着主轴生长，宛如一座微型迷宫。

    林?赶到现场时，第一眼就认出了那图案。

    那是伊万曾在墙上画过的几何图形，只不过在这里，它活了。

    “立刻封锁区域。”他下令，“所有接触者隔离七十二小时，禁止使用任何精神类魔法。”

    “为什么？”一名技师不解，“这不就是蘑菇吗？”

    林?没回答。他蹲下身，指尖轻轻触碰那片菌斑边缘。瞬间，一段信息如针般刺入神经：

    > 【路径已标记】

    > 同步率：17.3%

    > 下一阶段触发条件：连续七日梦境重叠

    他猛地缩手，脸色铁青。

    这不是污染，是**播种**。

    【残章】没有消失，它换了方式继续存在??通过伊万无意识释放的精神残响，在这座地下城的潮湿角落悄然扎根。而这些菌丝，正是它用来重建“知识通道”的桥梁。

    “烧了它。”林?对身后人说，“全部烧干净，连灰都别留。”

    “可这是新物种！说不定有研究价值??”

    “我说，烧了它。”林?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否则下一个发疯的，就是你。”

    火舌腾起，菌斑在高温中蜷曲、碳化，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

    当晚，林?再次见到了伊万。

    他坐在阳台上，手里捧着一杯凉透的茶，目光落在远处尚未完全熄灭的通风井口，那里还飘着一丝黑烟。

    “你毁了我的记号。”他说，语气平静得可怕。

    林?在他对面坐下：“那是【残章】的触须，不是记号。”

    “可那是我唯一还能记得的方式。”伊万低头看着掌心，缓缓摊开??皮肤上浮现出一道淡蓝色纹路，转瞬即逝。“每次我想回忆图书馆里的东西，它们就会浮现。我不写在墙上，就会长进身体里。”

    林?沉默良久，才开口：“你知道为什么我能切断那次链接吗？”

    伊万摇头。

    “因为你最后选择了‘拒绝’。”林?盯着他的眼睛，“真正的你，不是那个站在草原上的影子，也不是塔里的残响??是你握着徽章、吃着蛋糕、笑骂诺瓦厨艺的那个瞬间。那一刻，你证明了自己比知识更强大。”

    “可我现在……感觉不到那种强大了。”伊万苦笑，“我像戴着面具生活。我知道朋友在身边，我知道阳光很暖，但我必须**提醒自己**去感受。就像……有人教会我如何假装活着。”

    林?心头一紧。

    这不是后遗症，是**剥离创伤**。

    当一个人曾窥见世界的底层代码，再被迫回归表象世界时，会产生一种深层的认知失调??他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却又不得不装作相信。这种矛盾不会摧毁肉体，却会慢慢啃噬灵魂。

    “听着。”林?压低声音，“如果你真的撑不住了，我可以帮你。”

    “帮我什么？”

    “重新打开门。”

    伊万猛然抬头。

    “我可以在安全范围内，引导你短暂接触【残章】。”林?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在刀刃上行走，“不是让你沉沦，而是让你确认??你还记得回家的路。有时候，允许自己看一眼深渊，反而能走得更稳。”

    风停了。

    伊万久久凝视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由蘑菇构成的生命体。

    “你不怕我再也回不来？”

    “怕。”林?坦然道，“但我更怕你一直活在恐惧里，怕自己某天突然变成怪物。”

    伊万闭上眼。

    一滴泪滑落，砸在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好。”他轻声道，“但你要答应我??如果我发现……我已经不是我了，你就亲手杀了我。”

    ***

    三天后，月圆之夜。

    林?布下了前所未有的防护阵列。整个地下城第七区临时封闭，所有非必要人员撤离。银荆小队全员待命，分别驻守四个方位节点，手持特制镇魂铃，一旦感知到精神溢出立即摇响。而在中央密室中，伊万平躺在一张刻满封印符文的石床上，额头贴着一块从古战场带回的静默水晶??据说能隔绝神明窥视。

    林?盘坐于前，十指交叠，菌丝如网般蔓延而出，缠绕住伊万的手腕、太阳穴、心口，形成一条双向通路。

    “记住约定。”他说，“只看五分钟。无论你看到什么都别回应，别记录，别思考。看完就回来。”

    伊万点头。

    链接启动。

    意识坠落。

    这一次，林?没有落入灰烬平原，也没有见到倒塔。他来到了一片虚空中，四周漂浮着无数透明球体，每一个里面都封存着一段记忆??有些是他熟悉的场景：篝火旁的谈笑、战斗中的背靠背、雨夜里醉酒唱歌；但也有一些……是他从未见过的画面。

    比如伊万独自坐在图书馆顶层，手中握着一支由光凝聚的笔，正在书写一本没有封面的书。

    比如他在星空下对某个看不见的存在说：“我不是容器，我是桥梁。”

    比如他将一枚蘑菇种进自己的胸口，轻声说：“替我活下去。”

    “这些……都是未来的可能？”林?喃喃。

    “不。”一个声音响起，“是平行自我。”

    他转身，看见七个“伊万”静静伫立，穿着不同服饰，眼神各异，却都带着同样的疲惫与清醒。

    “我们都是他。”其中一个说，“每一个选择之后分裂出的真实。”

    “他本可以留在图书馆，成为知识之主。”

    “他本可以吞噬残响，合二为一，踏上成神之路。”

    “他本可以彻底遗忘，从此做个凡人。”

    “但他选了第八条路??既不放弃理解，也不背叛情感。”

    “所以他痛苦。”另一个接道，“因为他每天都在抵抗本能。想探究的冲动，如同血液流动般自然；而想守护的执念，又让他一次次勒紧缰绳。”

    林?忽然明白了什么：“你们不是幻象……你们是他的潜意识在求救。”

    “是。”七人齐声说，“他需要一个出口。不需要太久，不需要太深??只要偶尔允许自己成为我们其中之一，哪怕几分钟，也能缓解撕裂。”

    林?沉默。

    他知道这意味着风险。每一次开放缝隙，都有可能让洪水冲垮堤坝。但若永远压抑，那堤坝终有一日会自行崩塌。

    “我只能给你五分钟。”他最终说，“而且必须在我监控下进行。”

    七人微微躬身。

    光芒闪动。

    下一瞬，林?感觉到一股温和却强大的意识流涌入连接通道??不是入侵，而是**共享**。

    他看见伊万站在宇宙中心，双手展开，无数公式如星河般环绕旋转；

    他听见他在时间尽头低语：“原来魔法的本质，是集体信念的具现化。”

    他感受到他在某一秒顿悟：所谓“现实”，不过是被最多人同意的那个版本。

    然后，在第四分五十八秒，林?果断切断链接。

    ***

    伊万睁开眼时，嘴角挂着一抹近乎神性的微笑。

    泪水顺着眼角滑入鬓发。

    “谢谢你。”他说。

    林?瘫坐在地，大汗淋漓，几乎虚脱。

    他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那不是简单的“参观”，而是一次**馈赠**。伊万得到了片刻的完整，作为交换，他主动加固了内心的封印，并留下了一道反向锚点：今后每当认知动摇，那一分钟的全知体验就会自动浮现，提醒他??“你已经看过终点，但仍选择归来”。

    “成功了？”诺瓦冲进来，满脸焦急。

    林?抬起一只手，虚弱地笑了：“比成功更好……他学会了与疯狂共处。”

    ***

    半年后，地下城迎来了建城百年庆典。

    庆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株奇特的植物??它长在中央广场的喷泉边，形似蘑菇，却拥有花瓣般的伞盖，夜间会发出柔和蓝光，随人群情绪变化而明暗起伏。官方称其为“记忆之蕈”，据说是林?培育的新品种，具有稳定精神波动的功效。

    没人知道，它的dNA中嵌入了那段被封存的【超魔?残章】。

    也没人知道，它的孢子传播范围早已覆盖整座城市，悄无声息地织成一张巨大的意识网络??不用于控制，不用于窥探，只为在某个人濒临崩溃时，轻轻哼唱一段只有心灵能听见的歌谣：

    > “你不必懂一切，

    > 也值得被爱。”

    伊万常来这里坐着，有时带本书，有时什么都不做。孩子们喜欢围着他跳舞，老人愿意同他下棋，就连巡逻的卫兵路过时，也会笑着打招呼：“法师大人今天没去天上找真理啊？”

    他总是笑着回应：“今天排队买诺瓦的派，没空成神。”

    笑声中，一朵小小的孢子随风升起，穿过云层，飞向遥远的荒野。

    在那里，一座废弃神庙的地底深处，另一朵白菇正悄然破土。

    伞盖上，浮现出一行新文字：

    > 【超魔?残章】同步进度：17.3%

    > 新宿主识别中……

    > 情感绑定需求更新：

    > - 见过光明仍愿走进黑暗之人

    > - 为一句誓言放弃永生之人

    > - 替他人承担遗忘之痛之人

    它静静等待着。

    如同命运本身，在时光的缝隙中耐心编织线索。

    而在某片无人知晓的星空之下，或许已有某个少年，在梦中第一次听见了书页翻动的声音。

    他伸手，触碰虚空。

    指尖传来轻微的阻力，像是摸到了一扇看不见的门。

    门后，有人轻声问：

    “你准备好忘记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