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棺之内,李七玄睁开的眼睛,没有焦距,却仿佛穿透了万古长夜。
那一瞬,整座龙脉祖庭的最高峰,静得连风都凝滞了。
天地间那根无形的弦,在周东飞魂散之际断裂后,悄然震颤,如余音绕梁。而此刻,这丝微弱的波动,竟似被冰棺中的存在所感知。他眼眸深处,无光无火,却有万千刀意沉浮流转,如同星河倒悬于深渊,静默中蕴藏着斩断命运之线的锋芒。
他的呼吸极轻,几乎与死寂无异,可就在这一息之间,峰顶的空气骤然变得锐利。
不是风动,不是云涌,而是“道”的苏醒。
李六月背对墓碑,身形未动,但那一头如雪青丝,无端飘起寸许。她闭上眼,唇角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像是听见了某种只属于两人的密语。
元如龙转身欲走,脚步却忽然一顿。
他停在半空,明黄龙袍猎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回那块无字墓碑。他体内的巨灵血脉隐隐震颤,那是源自远古神战的记忆在共鸣??一种不属于此世的警兆,正从地底深处缓缓升起。
“……小七?”他低声呢喃,声音里竟有一丝迟疑,一丝不敢确认的敬畏。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风,轻轻拂过墓碑前那片被血染红又冻结的雪地。
李七玄没有动。
他只是睁着眼,静静躺在万年玄冰铸就的棺椁之中,望着头顶那方被岁月封存的苍穹。他的面容依旧年轻,一如四百年前神京城一战时的模样,眉宇间不见沧桑,唯有刀痕刻骨般的冷峻。
可他的身体,早已不是血肉凡躯。
经脉之中流淌的,是凝练到极致的刀意真元;骨骼之上铭刻的,是镇压幽界裂缝的古老符文;心脏位置,已无跳动,取而代之的是一枚不断旋转的微型刀轮??那是他以自身性命为祭,将“刀道本源”压缩成的不灭核心。
他是活着的传说。
是沉眠的战神。
是九州最后的守墓人。
而今,因周东飞那一句“李七玄的时代结束了”,因他妄图吞噬天道气运的狂妄行径,更因那一缕来自无尽大陆的气息扰动了轮回秩序,终于,这具沉睡的躯壳,开始复苏。
冰棺表面,裂开一道细纹。
无声无息。
却如惊雷划破寂静。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蛛网般的裂痕迅速蔓延。寒气自缝隙中溢出,不是寻常的冷,而是能冻结灵魂的“寂灭之寒”。地面的积雪在这股寒意下化为灰烬,随即又被某种无形之力重新凝结成晶莹剔透的刀形冰晶,悬浮于空中,围绕冰棺缓缓旋转。
李六月终于转过身。
她一步步走向冰棺,白衣胜雪,步履轻盈,却每一步落下,都有轮回虚影在脚下浮现。她的神情依旧清冷,可眼底深处,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不是悲喜,不是激动,而是一种跨越生死的等待,终于迎来回响的颤栗。
“你醒了。”她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一场久违的梦。
冰棺内,李七玄缓缓抬起右手。
动作极慢,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
指尖触碰到棺盖的刹那,一道无形的波纹扩散开来。
轰??!
整个龙脉祖庭剧烈一震!
九条潜藏于大地深处的龙脉同时咆哮,灵气暴动,山河失色!无数修行者在万里之外心神剧震,仿佛听见了某种至高存在的苏醒号角。
冰棺炸裂!
不是破碎,而是“融化”。
万年玄冰在一瞬间化为雾气,随即凝成亿万细小的刀刃,悬浮于空中,组成一道旋转的刀环,将李七玄托起。
他赤足立于虚空,一袭黑衣无风自动,衣角边缘泛着淡淡的银芒,那是刀意外溢,切割空间所留下的痕迹。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左手。
那只手,曾在神京城一战中,握住了斩断幽主命格的龙渊古刀。
如今,只剩残影。
但他并不在意。
因为他知道,真正的刀,从来不在手中。
而在心中。
在他每一次呼吸之间。
在他每一念起落之时。
“四百年了。”李七玄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带丝毫沙哑,仿佛昨日才入眠,“九州……还在?”
李六月站在他面前,仰望着他,眼中第一次浮现出近乎脆弱的情感。
“在。”她说,“因为你。”
李七玄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脚下这片山河,最终落在元如龙身上。
“你老了。”他说。
元如龙苦笑:“你不也一样?只不过我活在光阴里,你活在坟墓中。”
李七玄没有回应这句话。他缓缓抬手,掌心向上。
嗡!
天地骤然安静。
所有浮动的刀刃、所有弥漫的寒气、所有躁动的龙脉气息,尽数向他掌心汇聚。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在他掌心浮现,随即延伸,形成一个复杂的符文图案。
那是“封”字。
也是“启”字。
更是当年镇压幽界通道的核心阵眼。
“幽主的气息……又出现了。”李七玄低语,眉头微皱,“虽然微弱,但确实在复苏。”
元如龙神色一凛:“你是说,周东飞带来的那股力量……?”
“不是他。”李七玄摇头,“是他背后的东西。他不过是被人利用的一枚棋子,引出了埋藏在九州气运深处的腐朽之种。”
“谁?”李六月问。
“无尽大陆。”李七玄眼神渐冷,“那里的人,从未放弃渗透此界。他们借天才崛起之名,灌输异域法则,试图瓦解本土道基。周东飞的‘大道已成’,实则是被外来意志篡改后的伪道。”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若非我沉眠之前布下‘刀心感应阵’,今日你二人即便杀了他,也无法阻止那股污染继续蔓延。”
李六月眸光一闪:“你是说,周东飞死后,还有隐患?”
“当然。”李七玄抬手一抓。
虚空中,周东飞尚未完全消散的魂魄碎片被强行凝聚。那是一团扭曲的光影,其中不仅有他的记忆,更有隐藏极深的一缕金色丝线??细若游蛇,散发着诡异的神性光辉。
“这就是‘无尽烙印’。”李七玄冷声道,“一旦宿主死亡,它便会顺着因果反噬,污染下一个与其有过交集的强者。赵磐、敖钦、炎烬……甚至北邙山那位老圣人,皆已被种下种子。只需时机成熟,他们便会成为异域入侵的先锋。”
元如龙脸色大变:“那岂非意味着,整个九州的顶尖战力,都在被悄然腐蚀?”
“正是如此。”李七玄点头,“这也是为何我必须醒来。否则再过百年,此界道统崩塌,众生沦为傀儡,连轮回都将被改写。”
李六月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要怎么做?”
李七玄望向远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云海,看到了那些曾被他守护过的城池、村庄、山川河流。
“清污。”他说,“以刀。”
“我要走遍九州,一一斩去那些被污染的道基。”
“哪怕他们是昔日战友,是当世英豪,只要沾染异域之息,便不留情。”
元如龙皱眉:“这些人未必知情,你若尽数诛杀,岂非滥杀无辜?”
“不。”李七玄摇头,“我不杀他们。”
他掌心符文旋转,将那缕金色丝线封入一枚冰晶之中。
“我只斩‘烙印’。若他们本心未堕,便可活。若其意志早已腐化,则一刀归寂,免得祸乱人间。”
李六月轻叹:“又要你一人,背负罪孽?”
李七玄嘴角微扬,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我早就不是人了。我是刀。刀不出鞘则已,出鞘必见血。”
话音落下,他脚下一踏。
虚空裂开一道笔直的缝隙,宛如天地被一刀劈开。
他纵身跃入其中,身影即将消失之际,忽而回头。
“小白瞳的事,抱歉。”他说,“我不知你会收徒。”
李六月摇头:“不必道歉。你若一直活着,或许也会教他。”
“也许吧。”李七玄轻声道,“但有些路,终究要他自己走。”
说完,他彻底消失在空间裂隙之中。
原地只留下一道久久不散的刀意余韵,以及一片漂浮的黑色衣角碎片,随风而逝。
元如龙望着那道裂开的空间,久久无言。
良久,他才低声说道:“他又开始了。”
“这一次,不会再有人为他立碑。”
李六月抬头望天,雪花不知何时再次飘落。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
那雪花在她掌心并未融化,反而凝成了一把微小的刀。
“他不需要碑。”她说,“他的名字,早已刻在九州每一寸土地之下。”
“在每一个不敢忘却他的人心里。”
“在每一口仍在传承的刀法之中。”
“在每一次风起时,人们低声提起的那个名字??”
“李七玄。”
……
遥远的北方,雪州边境。
一座破败的庙宇中,白瞳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周身缠绕着淡淡金光。那是元如龙留下的疗伤圣力,正在缓慢修复他破碎的丹田。
忽然,他猛地睁开眼。
额头上渗出冷汗。
“我梦见师父了……”他喃喃道,“他在走路。一个人,走得很远很远……像是要去什么地方。”
身旁的老仆人抬起头:“你说什么?”
白瞳怔怔望着庙外纷飞的大雪,声音颤抖:“我听见了……刀的声音。”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像是……在清理这个世界的污秽。”
老仆人不懂这些,只是叹了口气:“孩子,你该好好养伤。”
白瞳却笑了,笑中带泪。
“我知道了。”他说,“师父没死。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守护我们。”
他艰难地站起身,扶着墙走到庙门口,望向南方。
“总有一天……”他低声发誓,“我也要用自己的刀,走到他走过的路上。”
风雪漫天。
而那道自龙脉祖庭出发的身影,已跨越千山万水,踏入第一座被污染的城市。
城中高楼林立,武馆遍布,人人习刀,自称“传李七玄刀法正宗”。
可当李七玄站在城门前,仅仅释放一丝刀意。
整座城市的刀器,齐齐断裂。
一声清脆的碎响,响彻长夜。
他知道??
清洗,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