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块不起眼的石碑。
深嵌在遗址大殿深处祭坛边缘。
李七玄拂去其上经年累月的厚厚冰霜与尘埃,露出了冰冷的石面。
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却透着无比熟悉气息的字迹??
“小李子,你要是死了,记得把自己埋在神京城最高的山上。”
李七玄的手指抚过那刻痕。
力道深浅不一,正是狗爷那潦草又随性的风格。
他嘴角扯了扯,想笑。
却只发出一声短促而无奈的叹息。
“呵……”
哭笑不得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滚。
“这老家伙……”
字迹陈旧,早已沁入石质深处。
不知是何年何月,狗爷留下了这近乎诅咒的“叮嘱”。
看来,狗爷早已离开这处遗址。
只是……
李七玄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石碑。
“他如何能预言我会死去?”
“又怎知我回来到这里寻他?”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透着一丝宿命般的沉重。
神京城最高的山?
念头转动间,李七玄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冰壁,望向了遥远的南方。
那不就是大元神朝,亦是如今大月神朝的皇室龙脉祖庭所在吗?
狗爷预见到了什么?
还是说另有玄机?
李七玄摇了摇头,将这荒诞又沉重的念头暂时压下。
他直起身,锐利的目光扫过空旷而破败的大殿。
冰棱垂挂,寒风呜咽。
除了这块突兀的石碑,再无狗爷存在的痕迹。
他不死心。
身影如鬼魅般在遗址内穿梭。
每一处坍塌的偏殿,每一条幽深的回廊,每一堵残破的冰墙。
都被他以神念仔细探查。
一遍又一遍。
然而。
徒劳无功。
这里,除了彻骨的寒冷与亘古的寂静,再没有任何新的线索。
更没有他潜意识里希冀找到的??通往天外世界的门户。
任何可能的痕迹,都仿佛被彻底掩埋,被时光无情抹去。
李七玄站在大殿中央。
环顾四周的断壁残垣。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
是告别?
抑或是某种仪式?
他默默地行动了起来。
神力微吐,柔和的气劲扫过地面。
积累不知多少岁月的尘埃、碎冰、枯枝败叶,被无形之力卷起,轻柔地送出殿外。
露出下方光洁古老的冰面。
他又走到殿外那片荒芜的药圃。
这里曾是他苏醒后精心照料过的地方。
如今只剩冻土与顽石。
神力轻抚,顽石归位,冻土平整。
虽无灵药重生,却也显出一份难得的整洁。
做完这一切。
李七玄回到空旷冰冷的主殿。
他凝视着光滑如镜的冰壁,略一沉吟。
并指如刀。
指尖萦绕着一点微不可查的暗金神芒。
开始在冰壁上刻画。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
冰屑簌簌落下。
留下的是清晰无比的文字与运功图录。
【斩日刀法】、【书架刀法】、【狂刀八斩法】。
三套他仗之纵横九州,斩神灭鬼的绝世刀法精髓。
被毫无保留地刻印于此。
笔锋遒劲,刀意内蕴。
每一笔都蕴含着他对刀道的至深理解。
最后一笔落下。
李七玄收指。
看着冰壁上那三篇足以在九州掀起腥风血雨的传承。
他低声自语。
“若后世有缘人踏足此地……”
“得此传承……”
“也算是我李七玄,为这方天地留下一点薪火。”
做完这一切,他再无留恋。
李七玄身影化作一道暗金流光,悄无声息地穿透重重冰封,离开了独断千山雪遗址。
寒风依旧在遗址外呼啸。
卷起漫天雪尘。
仿佛在为他送行。
流光向北。
跨越千山万水。
李七玄来到了雪州。
大业城的轮廓在地平线上显现。
依旧宏伟,巍峨的城墙诉说着岁月的沉淀与如今的安宁。
城门口车马行人络绎不绝,秩序井然。
治理此地的,仍是那位昔日的元刺史。
只不过如今,他儿子元如龙已是大月神朝的皇帝。
太平道的阴霾早已烟消云散。
元刺史将更多的心力,倾注于民生百态。
雪州在他的治理下,呈现出少有的富足与祥和。
李七玄收敛了所有气息。
如同一个最普通的旅人,随着人流踏入城中。
喧嚣的人声,热闹的街市。
带着人间独有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他脚步微顿,随即转向一条熟悉的街道。
太白楼的招牌依旧醒目。
这里是当初雪狮镖局一干兄弟劫后余生,共同出资开设的酒楼。
如今宾客盈门,生意异常红火。
李七玄上了二楼。
选了个临窗的僻静位置坐下。
一壶温酒,几碟小菜。
他默默地自斟自饮。
目光扫过喧闹的大堂。
许多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尤其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一身劲装,腰间挎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刀。
眉宇间依稀有着白玉狮子的影子,却更加锐利张扬。
正是白望龙大哥的儿子白瞳。
他正与几个朋友高谈阔论,笑声爽朗。
举手投足间,隐有刀气流转。
显然已深得李七玄当年留在太白楼的刀法精髓。
实力不俗。
在这雪州地界,已算是一方大侠。
“白玉狮子”的威名,在他身上得到了延续。
李七玄的目光移向柜台。
林总镖头和他的夫人正含笑看着满堂宾客。
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
双鬓染霜,眼角爬上细纹。
但精神矍铄,面色红润。
眉宇间是历经风浪后的从容与满足。
更让他欣慰的是雪狮镖局的招牌,在城内另一处重又挂起。
旗幡猎猎。
如今雪州境内,无论是官面人物,还是江湖宗门,提起雪狮镖局,无不给足面子。
那是用鲜血和忠义铸就的金字招牌。
也是李七玄、李六月等人赫赫威名的庇护的结果。
也是李七玄心中一份温暖的牵绊。
他在太白楼盘桓了数日。
像一个真正的过客。
看故人安好,看市井繁华。
酒盏轻碰。
故人笑谈。
白发映着烛光。
一切都很好。
这便够了。
李七玄没有惊动任何人。
在一个清晨。
如同来时一样。
李七玄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业城。
身影再次消失在茫茫雪原。
下一站是听雪城。
这座曾是他命运转折点的城池。
护城河依旧。
城墙斑驳。
但城内早已换了人间。
新的宗门崛起,新的势力交织。
唯有神刀门,凭借其深厚的底蕴和凌厉的刀法,依旧稳坐听雪城第一宗门的宝座。
坐镇神刀门的,是独孤三缺。
他在这里已近数十年。
一人一刀。
压得四方势力俯首。
神刀门威名,震慑整个雪州北境。
李七玄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街景依稀。
但擦肩而过的。
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曾经的熟人。
或逝去,或远走。
这座梦开始的城市。
终究只剩下了回忆的轮廓。
他走得很慢。
却终究没有停留太久。
物是人非的怅惘,无声弥漫。
他离开了听雪城。
没有回头。
下一处目的地是黑水村。
曾经烟火袅袅的小村落。
如今只剩断壁残垣。
荒草蔓延,荆棘丛生,一派荒凉破败的景象。
李家老宅更是坍塌了大半。
残存的土墙在寒风中瑟瑟。
仿佛随时会彻底化作尘埃。
李七玄站在废墟前,目光平静地扫过。
这里承载着他更遥远的童年。
也埋葬着更多模糊不清的过往。
他伫立片刻。
没有进去凭吊。
也没有试图修复。
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便转身。
毫不犹豫地走向了村后的伏虎山深处。
曾经的险地。
如今在他脚下,平坦如通衢大道。
很快,他便找到了通往【雪神王】古墓的甬道,踏入了幽深黑暗的地下世界。
李七玄身影便如幻影般穿越。
昔日需要步步惊心、浴血搏杀才能通过的险恶地下深渊。
如今,只在他脚下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残影。
不过盏茶功夫。
他已深入古墓核心。
李七玄没有收敛起息,而是瞬间外放。
一股无形的威压,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悄然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庞大的地下墓穴。
“呜……”
“嘶……”
黑暗中。
那些游荡了不知多少岁月、曾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文臣、武将妖鬼,此刻如同遭遇了太古凶兽,齐齐匍匐在地,将头颅深深埋入冰冷的泥土或石缝中。
这两大鬼物的身躯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
别说呲牙咆哮。
连一丝不满的呜咽都不敢发出。
李七玄视若无睹。
径直走向最深处的主墓室。
那闪烁着迷离光晕的七色古祭坛,依然矗立,流转着神秘而古老的气息。
让李七玄感到意外的是,七色祭坛之上,那口青铜古棺却不知道何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祭坛中央一片空旷的痕迹。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李七玄的目光在主墓室冰冷的墙壁和地面上缓缓扫过。
最终停留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隐藏着一条通往更下方的隐秘甬道入口。
他走了进去。
沿着盘旋向下的石阶。
很快。
一片更为广阔的地下空间呈现眼前。
空间中央。
那口承载着无数回忆与命运纠葛的【三生姻缘井】。
静静地出现在那里。
井口氤氲着淡淡的金色水汽。
李七玄的脚步停在了井边。
无数画面瞬间涌入脑海。
初入此地的懵懂与好奇。
贸然取水引来的灭顶冰封。
那刺骨绝望的寒冷,冻结血液,凝固思维。
然后……
是那个不顾一切扑上来。
用自己单薄身躯和滚烫体温。
一点点将他从死亡坚冰中融化出来的身影。
米粒。
情缘便在那一刻悄然种下,再也无法割舍。
李七玄缓缓俯身。
目光投向那荡漾着金色波光的井水深处。
水面清澈。
倒映出他如今棱角分明、带着风霜却依旧锐利的面容。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没有前世。
没有来生。
更没有那魂牵梦萦的身影。
“是因为上次已经看完了三生,所以这井水再无反应了么?”
李七玄低声自语。
声音在空旷的山腹中显得有些缥缈。
他伸出手。
修长的手指探入那金色的液体中。
冰凉彻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指节。
足以瞬间冻结凡人血肉的极寒。
此刻对他这具历经神性淬炼的躯体而言。
却只如同寻常的凉水。
毫无威胁。
他捞起一捧金色的井水。
看着它在掌心微微晃动,折射着神秘的光泽。
米粒曾经的话语,清晰地在耳畔回响:
“别小看这口井……传说……它底下藏着轮回之路呢!”
轮回之路?
李七玄凝视着掌中晃动的金色水波。
一个念头。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突然地、无法抑制地从心底泛起涟漪。
“我要不要……”
他凝视着深不见底的井水。
眼神闪烁。
“潜入这井底去看看呢?”
以他如今超越半神,触摸到神之领域的实力。
这似乎……并非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