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入港,金川门外鼓乐喧天,彩旗招展。朱标立于城楼之上,俯瞰江面千帆竞发之景,心中激荡难平。此番封侯凯旋,非但带回金银珍宝无数,更携数十国使臣同归,实乃大明开国以来未有之盛事。礼部官员高声唱礼,一桩桩贡物名录传入耳中,百姓围观如潮,欢呼之声震彻金陵。
“室利佛逝献虎皮十张、象牙七十,玳瑁七只。”
“满者伯夷献犀角八十、珍珠一百。”
“满剌加国使臣献珊瑚八株、珍珠七十、金佛一尊!”
每报一项,人群便爆发出一阵惊呼。那金佛通体鎏金,高三尺余,面目慈和,据闻是满剌加王室供奉百年之圣物;而珊瑚树色泽殷红如血,枝干虬曲似龙腾,传闻出自南海深处万丈之下,采之极难,价值连城。
朱标转头看向身旁的马寻,“舅舅,这一趟出海,所得远超预期。不单是财货丰盈,更重要的是诸藩来朝,四夷宾服。我大明威仪,自此远播海外。”
马寻轻抚胡须,目光沉静,“陛下在凤阳休养,若知此事,必欣然开怀。然则??”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越是风光,越要谨言慎行。如今水师权势日重,勋贵得利颇多,户部、兵部皆有所动。稍有不慎,便成众矢之的。”
朱标点头,神色凝重,“您说得是。前日李善长与徐达议事时,已有分歧。徐国公主张扩军增船,欲三年两航改为年年出海;李相却担忧耗费过巨,恐扰民生计。两人争执不下,最后还是由我出面调停。”
“徐达性子刚烈,功高权重,自然想趁势而上。”马寻缓缓道,“但他忘了,水师虽强,终究是朝廷之刃,不可自专其利。况且……”他微微侧目,“那些跟着出海的宗室商船,名义上是‘私贩’,实则与天家息息相关。若任其坐大,日后税赋难征,市舶失控,反为祸根。”
正说着,忽见远处一骑飞驰而来,乃是东宫亲卫,下马急禀:“殿下,魏国公阎香求见,言有紧急军情奏报!”
朱标眉头一皱,“这个时候?请他上来。”
不多时,阎香披甲而来,风尘仆仆,面色肃然。他抱拳行礼后直言:“启禀太子、徐国公,末将率水师返航途中,在琼州海峡外海遭遇倭寇船队三十余艘,形迹可疑,似非寻常海盗。”
“哦?”马寻眼神一凛,“可是东瀛方面有异动?”
“正是。”阎香沉声道,“彼等船只装备精良,配有火铳与小型佛郎机炮,且战术严密,进退有序,绝非散兵游勇所能为之。末将已擒获数名俘虏,经审讯得知,乃萨摩藩大名岛津氏暗中支持,意图劫掠我大明商路,试探水师虚实。”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朱标怒而拍栏:“岂有此理!我大明宽待四夷,遣使通好,彼辈竟敢以怨报德,私纵贼寇犯境?”
马寻却未动怒,反而冷静分析:“东瀛自应永之乱后分裂已久,各地大名割据自雄,对我朝既有仰慕之心,亦存觊觎之意。此次劫掠,未必是全岛共识,极可能是地方豪强所为。但……”他话锋一转,“若不严惩,必成后患。今日劫我商船,明日便可登我海岸。”
阎香接道:“末将已将俘虏押解回京,并缴获倭船两艘、火器十余件,皆可为证。另据细作回报,琉球方面亦发现可疑船只频繁出入那霸港,疑似与倭人勾结。”
朱标当即下令:“命锦衣卫会同都察院,彻查此案,凡涉通倭者,不论官民,一律严办!同时传旨市舶司,暂停与东瀛一切贸易往来,待局势明朗再议开放。”
马寻补充:“不仅如此,还应加强沿海巡防,尤其是浙江、福建、广东三地水寨,须增设哨船,轮值守望。此外??”他看向阎香,“你即刻拟一份《海防策》,详述倭患现状、应对之法及长期布防建议,三日内呈交东宫。”
“遵命!”阎香抱拳领令。
此时,礼部唱礼尚未结束,又有使臣陆续登岸。来自锡兰山国的僧侣献上舍利子七颗,据称乃释迦牟尼真身遗骨;苏门答剌使者带来龙脑香、苏合香各百斤,香气氤氲十里不散;最令人瞩目的是?泥国王子亲自来朝,献五色鹦鹉一对,能言人语,自称“天朝圣主仁德广被,四海升平,小邦倾心归附”。
百姓观之无不雀跃,纷纷赞颂天子威德。然而马寻却看得更深:这些番邦使臣蜂拥而至,表面恭敬,实则各怀心思。有的欲借大明之力抗衡邻国,有的希图获得贸易特权,更有甚者,不过是打着朝贡之名,行牟利之实。
待仪式完毕,众人移驾至鸿胪寺设宴款待各国使节。席间觥筹交错,丝竹悦耳,气氛热烈。朱标举杯致辞,宣示天朝怀柔远人之政,承诺将设市舶司于泉州、广州、宁波三地,定期接待外商,公平交易。
酒过三巡,?泥王子起身谢恩,忽而问道:“敢问太子殿下,听闻贵国东莞伯远赴西域取种,带回神粮,亩产十石不止,可有此事?”
此问一出,满堂皆静。
朱标与马寻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警觉。这消息本属机密,仅限中枢少数人知晓,如今竟传至南洋诸国耳中,显然已有泄露。
马寻不动声色,微笑答道:“确有其事。东莞伯奉旨西行,历尽艰险,终得耐旱高产之粟麦良种,现已于湖广试种,若成效显著,当推广天下,以济苍生。”
?泥王子喜形于色:“若真如此,实乃万民之福!敝国地处炎热潮湿之地,稻谷常因暴雨歉收,若有此神粮,愿重金求购种子,不知可否?”
马寻尚未回应,旁边礼部尚书张筹已抢着说道:“通商之事,自有制度。尔等既为藩属,当循例奏请,由朝廷定夺,岂能擅自议价?”
王子面露尴尬,连忙告罪。
马寻却轻轻摇头,低声道:“张尚书,不必如此严厉。他既主动求种,正说明我大明农技之先进已为四夷所敬仰。不如顺势而为,准其少量引进,但须签订契约,不得私自繁育售卖,违者断贸。”
朱标会意,随即笑道:“王子诚意可嘉,本宫允你带回百斤种子,用于试验种植。若果真适用,再来洽谈大规模采购事宜。不过……”他意味深长地补充,“此粮乃天朝惠民之重器,价格自然不菲,一斤种子换十斤白银,如何?”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继而哄笑起来。?泥王子亦笑:“殿下果然精于算计,但这笔买卖,我做定了!”
宴罢归府,马寻独坐书房,提笔修书一封,密封后唤来心腹家奴:“连夜送往凤阳行在,务必亲手交至陛下案前。”
信中写道:
**“臣马寻谨奏:水师凯旋,海贸大兴,四夷来朝,诚为盛世之象。然亦隐忧重重:倭寇窥边,奸商逐利,泄密频现,宗室参营。尤以东莞伯取种之事外传,恐引列国觊觎。恳请陛下早定海策,明定官营为主、民间为辅之规,严控关键技术外流。另,宜速设‘海事院’,统管外交、贸易、情报、防务,以防权责分散,尾大不掉。伏惟圣裁。”**
写毕,掷笔长叹。
他知道,眼前的繁华背后,暗流汹涌。海贸带来的财富,正在重塑大明的政治格局。勋贵们尝到了甜头,一个个都想分一杯羹;商贾士绅蠢蠢欲动,试图打通关节,挤进这条黄金航道;就连宗室子弟也开始谋划就藩之后如何经营海上生意。
而最让他忧虑的,是那即将归来的东莞伯朱寿。
此人不仅是朱元璋亲子,更是此次远洋取种的核心人物。传说他在万里之外的帖木儿帝国边境,历经九死一生,穿越沙漠雪山,最终从一个波斯老农手中购得“不死麦”种子??据说这种小麦耐寒抗旱,一年两熟,亩产可达十石以上。
一旦推广成功,大明粮食产量或将翻倍,饥荒可除,赋税可增,人口可涨,国力将空前强盛。
可也正因如此,这粒种子,也将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
第二日清晨,马寻刚用罢早膳,便接到急报:东莞伯朱寿已于昨夜抵达滁州驿站,不日将入京复命!
与此同时,锦衣卫密奏:近日有多名身份不明之人潜入南京,活动于秦淮河畔、市井坊间,疑似打探东莞伯行程及所携物品详情。
马寻立刻召见骆指挥使,沉声下令:“即刻封锁全城五门,盘查所有进出人员。另派精锐暗中保护东莞伯一行,沿途设伏三十处,务必确保其安全抵京!任何人胆敢接近车队十丈之内,格杀勿论!”
骆指挥使领命而去。
马寻又修书一封,送往太医院:“速备上等人参三支、安神汤五剂,待东莞伯入城后即刻送去府邸,令其闭门谢客,不得擅自见人。”
他知道,朱寿带回来的不只是种子,更是一把开启新时代的钥匙。而这把钥匙,必须牢牢掌握在皇帝手中,而非落入任何一方权臣或藩王之手。
三日后,晨曦初露,钟山脚下烟云缭绕。
一支精锐骑兵护送着一辆封闭严实的马车缓缓驶入京城。车辕上插着一面黄旗,绣着“钦差西行取种”六个大字。道路两侧早已聚集无数百姓,翘首以盼。
马寻与朱标亲率文武百官迎于朝阳门外。
车帘掀开,一身风尘的朱寿步下车来。他面容憔悴,双眼深陷,却目光炯炯,怀抱一只紫檀木匣,紧紧贴胸。
“臣朱寿,奉旨西行归来,幸不辱命!”他双膝跪地,声音沙哑却坚定,“神粮已得,共三百斤,藏于匣中,请陛下御览!”
全场寂静无声。
马寻上前一步,双手接过木匣,只觉沉甸甸的,仿佛捧着整个大明的未来。
他抬头望向东方初升的太阳,心中默念:
从此以后,这天下,或将因这一粒粒种子,彻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