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赏雪，夏日闲棋。</br>白雪皑皑的山峦，吴侬软语的江南水色，士林风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江北平原，古色古香的城街小镇……</br>不得不说，古代的空气质量就是不错。</br>轮回几世，这还是第一次安宁作为古代人自由潇洒地到处浪。</br>除去同游的谢某人实在“身娇体弱”，日常比她还要懒上几分，引得安宁不知白眼翻了几回，还有因着名声过盛，偶尔引起的小麻烦，安宁自觉这趟旅程还算颇为愉悦。</br>总之，这些年天南地北各处浪之下，等安宁再次踏入京都已经是十多年后。</br>收到楚大夫人杨氏病危的消息时，安宁这会儿正在扬州一处会馆之上赏玩一株花开七色的奇株海棠。</br>天下一统之后，许多技术也不再隐秘，由安宁带领农部一众人改良的嫁接之术，更是广受民间“手艺人”的热衷，期间亦有不少高手……</br>就在前几日，两人还陆续收到萧祁的来信，通篇即是手上事务良多，渴盼有良才相助，其中暗示意味溢于言表。</br>嗯……只当没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好友求助，安宁自是乐意成全。</br>反正她俩这一路，见的什么不多，人才却是不少……</br>芳菲四月，气候最是温和舒适的时候，耳边不时传来文人墨客的溢美之句，伴随着吴侬软语的江南小调……</br>楚大夫人，素手从侍女手中接过信笺，须臾安宁这才勉强从记忆中勾勒出一个略显模糊的人影来。</br>楚家啊！</br>好像确实也该回去一趟了。</br>有赖如今的船只技术，一路顺流而下，不过半月不到，安宁一行便重新踏入故土。</br>十年过去，京都街头倒是愈发热闹了许多，四处可见各色小吃杂耍。倒是眼前的楚府，除去门前愈发被擦拭的锃亮的石狮子，同十年前并无太大区别。</br>知晓太傅大人即将归来，一连数日，楚府一众下人面上都藏着遮掩不住的喜气，哪怕府上主母病重都压抑不下分毫。</br>楚二弟，楚三弟一家更是早在数日前，便早早派人在码头等候。手上最上等的首饰料子更是不要钱的往身上堆积，饶是一身素色，此刻亦是显出几分华贵来。</br>这会儿正眼巴巴地等在门口。</br>定定地在楚三弟以及两个姐姐眼中藏不住的喜色中瞧了一眼，安宁很快便移开目光……</br>出乎所有人预料，原以为半月时间，一个病重之人怕是撑不了，谁曾想，就在安宁到来之际，杨氏痩削地几乎藏不下皮肉的脸上，花白的发间，一双灰暗的眼睛依旧牢牢锁住了来人。</br>“母亲！”</br>轻唤过一声后，安宁兀自停在了距离对方床边不下三尺的距离，并没有再往前一步，只百无聊赖地环视着周遭的陈设。</br>八宝琉璃瓶，金丝楠木屏风，足足数尺之高通体白玉的佛像………</br>林林总总，不可谓极尽奢华。</br>作为楚家主母，安宁这个丞相的生身母亲，哪怕众所周知两人闹翻了的情况下，这些年杨氏明面上的待遇并没有落下什么。</br>当然，也只是明面上罢了。</br>此刻正院内，一众随侍之人亦是两眼讷讷，直到安宁的到来方才有了些许神采。</br>“大……大哥，要不弟妹先把人带下去，母亲这些年一直念着大哥你……”</br>将手中明显没喂过几下的白玉汤匙搁在一旁，一旁的楚三夫人周氏忙满脸堆笑，上前殷勤道。</br>见来人点头，周氏面上笑意更浓，只目光在眼前之人依旧清明，明显未曾伤怀的眼中凝了一瞬。等再看向床榻半死不活的婆婆时，眼中愈发添了几分不自觉的嫌恶。</br>亲生儿子都拢不住的废物！</br>早就听府上那些个老人说，早前这位大人最是孝顺不过，也不晓得婆母这人做了什么荒唐事，能教大人这般皎月明玉般的人物决绝至此。</br>想到这些年府上的情景，周氏心下愈发嫌恶了几分，但凡这人没有这般愚蠢，夫君同大哥的感情也不会如此淡薄………</br>一直到内室所有人都退下，安宁这才抬眸，细细地打量着眼前之人：</br>“母亲，不用装了，若女儿我没有猜错，您这会儿当是能说话的吧！”</br>不大的房间内，良久方才传来些许嘶哑的声音：</br>“果然……你都知道了，王大夫……”</br>“我……咳咳，居然都没有发现……”</br>猩红的双目死死看着眼前之人，一直到现在，杨氏实在想不通，明明人就在眼皮子底下，这人何时学了这般高明的医术她竟不知。</br>不过想到这些年这人的手段。</br>也是了，没有能耐又怎会有如今的楚大丞相。</br>呵呵，丞相啊，楚大丞相，到底是她小瞧了这人。</br>“是啊，若非女儿我私下同大夫学了几招，又怎会知晓，原来这府上，最想要女儿我性命的，竟是母亲您呢？”</br>“咳咳，你……你胡说……那药，本不致命！”</br>是啊！安宁心下微讽，并不致命，只会教人日复一日的虚弱下去，精力不济，一直到三弟成年，可以接手家业，原身就可以顺便永永远远缠绵病榻，为弟弟腾下位置？</br>真真算得利落明白。</br>原身小姑娘从出生到死去，这一生的价值，就这么被榨地干干净净。</br>想到她初来这具身体之际，几乎夜夜难以入睡，明明四月天儿，正是暖和的时候，一双手脚却依旧冰凉的吓人。</br>十五岁的小姑娘，身上却连个初潮都没有。</br>若非她几世攒下的医术，怕是就她这具身体，连活过三十都难。</br>不过上一世，这具身体，原也没活过三十不是吗？</br>“不致命……”</br>安宁不觉有些好笑：“难道母亲觉得，没立时要了我这条小命，竟是什么天大的恩赐了不成？”</br>床榻上，杨氏许久没有说话。</br>“咳咳咳………再是如何，你这条命也是我亲自给的，是我在战乱之中，九死一生将你生下！”</br>对此，安宁连想反驳的**都无。</br>只觉无趣至极，原来不论隔了多少年，无论古代现代，这世上永远不乏这样的人。</br>反倒是杨氏，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人。</br>时光对这人仿佛格外厚待，明明已经四十多岁的年纪，熟悉的眉眼间依旧温雅从容。</br>杨氏的目光登时好似被刺了一下：</br>时间好似又回到了那一日，身后是穷追不舍的追兵，入眼望去到处都是火光，身侧护卫们一个个死在身前。</br>不大的破庙内，所有人都在惶惶不安，而她，怀着身上八个多月的身孕，每日心惊胆战，生怕被这些人当作累赘一般抛下。</br>就是这样，眼前这逆女也未曾放过她。</br>很长一段时间杨氏都在想。</br>为什么会是女儿呢，自怀孕，甚至出生后，仿佛所有的厄运都分置而来……</br>自此之后，她的生活仿佛全然坠入谷底，而偏偏眼前这人，却偏愈发风生水起。</br>备受看中的楚家继承人，君子如玉，端方温雅的大公子，婆母珍之爱之的珍宝，夫君倚重，下人敬重，所有风光都是这人的。</br>而她和好不容易生下的儿子，却要在这楚府黑暗的角落里发霉发烂……</br>明明她的儿子，才是楚家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却过的连个透明人都不如。</br>她没有错，她只是想一切回归原位罢了，她有什么错……</br>她没有错。</br>听出对方口中的呢喃，安宁只轻笑了笑，便没有再开口。</br>十几年前，祖母去世那会儿，许是看出了什么，也曾拉着她的手，细细叮嘱。</br>只道你母亲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只世道如此，她也曾是个宽容温厚的妇人，甚至当初乱兵来袭之际，亦是眼前这个杨氏，率先送走了年弱的婆母和两个女儿，而自己顶着六七个月大的肚子，硬生生带人从另一条路，带走了身后一众流匪……</br>这天下，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好。</br>所以，原身这位祖母才会对江氏一房如此厌恶，才会在府中主母消失几年，清白不明的情况下死死保住对方的主母之位，对前头两个女儿诸般宽容善待。</br>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消瘦到明显有些刻薄的容颜，早已看不出原先的温厚大方。</br>或许眼前这人曾经也是个慈爱的母亲，受所有人爱戴的宽厚夫人。</br>可是………</br>那又如何呢？</br>她的苦难，并非原身所给予。</br>而这份慈爱，亦不曾降临在原身身上，更不曾在她身上彰显分毫，那么再是温厚慈爱又如何？试问同她又有半毛钱关系吗？</br>明明可以恨的人这般多，可眼前这人却偏偏把最毒的怨恨，最尖锐的毒刺，刺向最爱自己，也最包容自己的女儿……</br>何其可笑！何其荒唐！</br>一直到眼前这人彻底闭上眼睛，迎着楚爹以及楚家一众人复杂又殷切的目光，安宁离开的脚步依旧未曾停留半分。</br>只留以楚爹为首的一众楚家人或是不甘，或是悔恨，却只能看着眼前天青色的背影，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br>府外，一辆石青色的马车正等在石道旁。</br>***</br>“丞相大人回来了！”</br>“大人回京了！”</br>“也不知大人此番归来………”</br>饶是安宁此行并不高调，在人回来的第二日，消息还是飞一般的传入各地士族名门，大街小巷。</br>京城内各大酒肆饭馆，几乎一夕之间便热闹了起来，不时有身着青衫的学子高谈阔论。</br>京城上下，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大人这次回来是否离开，尤其会对目前的局势产生什么变化。</br>尤其这些年几乎快要斗出乌鸡眼的一众皇子们。</br>纵使丞相大人离朝迄今十余年，然而在座所有人，没有人会怀疑这位的分量。</br>不说这些年陛下时不时惦念，就说如今各部长官，其中大多数受过其恩泽，为其所提拔。</br>更是被万千士子视为指路明灯，我辈楷模。</br>于乱世中挺身而出，一身才华安邦定国，事了后拂衣而去，无愧真名士也。</br>何况眼前这位，还掌握一个所有人最为渴求的民心二字。</br>这样一个人，众皇子丝毫不怀疑，不说为其青眼，只要能被其肯定上一句，一句浅浅的夸赞便能少走一半多的弯路。</br>这厢安宁刚阔别年近半百，明显愈发唠叨，一顿午茶喝了整个下午，临走前还一度拉着人不愿叫人离开的建元帝。后脚递上来的拜帖险些将府上春兰等人给埋了。</br>至于楚家？</br>抱歉了，那是啥，他们可不晓得。</br>在京城混的，试问哪个没个眼力见儿，只看这些年大人备受圣恩，却未曾给楚家其他人求个一官半职。连生身母亲的诰命都未曾求过……</br>谁还不晓得这位的意思。</br>什么，不孝？</br>真有那不长眼的得巴一句，下一秒立马被周围人喷了回去。</br>怎么，敢说大人坏话，真是大人这些年让某些蠢货吃的太饱了。</br>丞相大人如此风光霁月之人，怎么可能有错，必然是那楚家人不慈，伤害了我们丞相大人一颗纯洁的心灵。</br>围观群众明亮的眼神下，有心人甚至还挖出了当年楚家当家人偏爱侧室次子，处处打压有为长子，还有楚大夫人偏心幼子，坑害长子妄图夺位的“证据”。</br>此等消息一出，京城不知不少闺秀，还有一众士子们登时心都要碎了。</br>只能说古往今来，美强惨吸粉那都是核武级别。</br>试问身为嫡长子，却不得父母宠爱，明明一身才华，却连在家里都备受压迫，不得施展，周遭尽是凄风骤雨。</br>就这么一个艰苦的环境，大人不但没有愤世嫉俗，竟还能如此优秀。</br>呜呜呜……不愧是她（他）敬佩的丞相大人。</br>基于此，甚至还有不少人脑补了更多。</br>大人如玉姿容，风姿夺目，缘何迟迟独身一人，必然是幼时打击太过，对家庭失去了念想。</br>可恶的楚家人，真是该死啊！</br>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总之好似无论安宁这具身体做了什么，世人都能为此寻到千百种万分合理的理由……</br>流言之下，无疑最受影响的便是楚家，作为名人家族，受到的审视本就更多，何况还被扒出对丞相大人种种不好。</br>这也是这些年来，明明安宁身居高位，楚家能沾上的光却并不多。更多时候，被骂的成分还要更多一些。</br>唯一的一点不好，每每听到民间传唱的又关于她的戏曲故事，或者人物小说，迎着身侧谢狐狸似笑非笑的目光，安宁只觉尴尬到脚趾扣地。</br>夭寿哦，无论她还是原主，真没有被狼爹狠妈大冬天被罚跪门外，吃个点心都要小心翼翼，艰难求生好吗？</br>总之，热孝结束的第二日，就在一众皇子美美做梦，所有人还在一窝蜂奔向丞相府投递拜帖之际。安宁一行已经再次悄咪咪坐上了南下的大船。</br>躺在舒适的船舱内，安宁舒服地叹了口气。</br>重新上班，开什么玩笑？</br>当她不晓得，在两人不在的这几年，萧祁这货已经暗戳戳把早朝时间提早了数个时辰吗？</br>至于翌日建元帝脸色莫名青黑了两个度，一众皇子大臣们莫名躺枪，这跟美美在外游玩的两人有啥关系吗？